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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他去開門。他倆彼此望瞭望,誰也沒笑。

  金竹說:「進來吧。」

  牡丹還是一如往常那樣懶洋洋慢吞吞的,走進屋去,眼睛向屋裡掃了一下兒。忽然間,金竹對牡丹的惱怒又沖到心頭。牡丹既然出現在眼前,正好。金竹開始微笑了一下,苦笑。

  牡丹說:「我答應來,現在我來了。只是已經五點了。」她很快又補了一句:「我還有個約會。」

  「咱們說好要一塊兒吃晚飯的。」

  「我還回來。幾點鐘?」

  「八點吧。」

  牡丹的眼睛死盯著金竹。金竹對牡丹的愛情,對牡丹的狂怒又出現在心頭。可是,他又不忍向她發洩,只因為她是他的牡丹。

  金竹終於說:「好吧,牡丹。我接受了你的辦法。謝謝過去這些年你給我的快樂。」

  牡丹聲音裡帶有幾分難過,她說:「金竹,我信裡說的話,是句句實言。我希望還能維持咱們的友情。」

  金竹問:「但是究竟出了什麼事?是我得罪了你嗎?我是不是做了什麼不應當做的事?還是我變了心?」

  「都不是。」

  「那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是你變了心。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

  牡丹又沉默下去,像她往常的習慣一樣,她投身躺在床上,一言不發。

  金竹過去想吻她。

  牡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上說:「不要。」

  「難道現在你一點兒也不愛我了?」

  牡丹並不立刻回答。但是後來慢慢很清楚的說:「事情不是是,就是非。要幹淨利落。」

  金竹覺得受了污辱,因此並不堅持。他想知道牡丹現在究竟是與誰相愛,但是自己又不好意思問。

  他問:「你昨天晚上幹什麼了?」

  「噢,我同幾個朋友出去了。到西湖一個湖上協會,到一點半才回家。有人去划船。夜景很美。」

  牡丹談論的話題與他們自己不相干時,兩人說話還是像好朋友,完全像以前一樣。金竹知道牡丹有四五個要好的女友,有米小姐,還有別人。但是覺得牡丹說的不是實話。

  「等一下兒八點你去見誰?」

  「白薇和若水。」

  「噢,白薇!老是白薇!」

  牡丹半坐起來說:「你不信我的話?她想請我到她的婆家桐廬去。」

  在白薇結婚以前,牡丹常和金竹夜晚去看戲,用白薇做個掩護的幌子。他記得他和牡丹在桐廬曠野露天狂歡的那一夜,那一夜牡丹在狂放的熱情之下第一次順從了他。那是畢生難忘的,是他倆相愛的最高潮。他還希望牡丹對他的愛情並沒完全消失。

  天氣熱得悶死人,牡丹把上衣最上面的扣子解開。金竹錯會了意,以為那是故意給他的暗示。他走過去,想吻她。

  但是牡丹瞪眼看著他說:「我跟你說過。現在不能了。」

  金竹覺得彷佛有人打了他一個嘴巴。

  他說:「那麼,咱們算是一刀兩斷了。」

  牡丹默然無語。金竹應當認清楚,這就是二人走到最後的一步。他覺得好像內部有什麼猛咬了他一口。他用力在肚子內疼痛的地方按了按。肚子內扭絞的疼痛,在他臉上顯出了痛苦。

  牡丹看出來,十分驚恐,問他:「怎麼了?」

  「沒什麼。」

  金竹心裡不覺得憤怒,也不覺得有什麼渴望,只覺得是冰冷的空虛。

  金竹掏出了皮夾,拿出牡丹送給他的一張相片兒,他離家時一向是帶在身上,他把這張相片送還給牡丹。隨後,他又把牡丹給他的一綹頭髮,這是藏在一個紙包兒裡的,也拿了出來。

  他用冰冷無感情的語氣說:「還有這個。」

  牡丹用手接過去,向金竹冷冷的望了一眼。

  金竹說:「我已經把你的信都燒了,連最近你寫的那幾封在內。」

  牡丹的眼睛流露出既痛苦又驚異的神氣,她責備他說:「你也燒了!你怎麼會?……」

  金竹勉強用鎮定的聲音說:「為什麼不呢?」

  牡丹說:「等一下兒我回來,你還見我不?」

  「不必了。幹什麼還要見?」

  牡丹聽了,目瞪口呆,默不做聲。過了片刻,她眼睛連看他也沒看,只說了聲:「我們不再有情人關係,我想你還能和我保持個純潔的普通友誼。」

  金竹急躁起來說:「我們的友誼什麼時候兒不純潔呢?你怎麼說這種話?我真不知該怎麼想?我們的夢已經破滅。是你破壞的。我們倆的愛怎麼一旦就煙消雲散?你怎麼會這麼無情?我相信你根本就不是個有至情的女人。我覺得你水性楊花是個狐狸精。」

  牡丹辯白說:「不,我不水性楊花。不要認錯。」話說得有幾分溫柔。

  「那麼告訴我為什麼。」

  「我不能解釋。不要讓我說。我不知道。相信我,相信我對你並沒說謊。過去我真心愛過你。這話你應當相信。」

  「我怎麼還能相信你!我對你已經沒有信心。」他的聲音緊張而低弱。

  這話傷的牡丹很厲害。她的兩眼淚水模糊,頭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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