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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金竹不由得心軟,他說:「你今兒晚上還來嗎?」

  「當然。你根本不瞭解我。」

  「當然,我不瞭解你。但是,咱們別談情說愛。明天我要早起,回蘇州……噢,牡丹你既可愛,又可氣,簡直是瘋子!」

  轉眼間,金竹的聲音又恢復正常,又友好如初。他平靜的說,幾乎是自言自語,既無責備,又無惡意,他說:「我的一切都已經失去。在我心裡,有一部分也已經死去。我雖然還像個活人,其實你已經要了我的命。」

  牡丹幾乎做了半個和好的姿勢,有意給他一個吻。但是金竹裝做沒理會。點著一支煙,噴出了一口,向牡丹微微一笑,是個冷笑。

  牡丹勉強抖擻精神,到化粧室去,洗洗臉。過了片刻,走出來,把一塊淡紫色的手絹兒扔給金竹說:「給你。」

  金竹想起以前向她要過。手絹兒一向是情人之間表示紀念的東西。

  金竹說:「不用了。你不再愛我,用不著這種東西。」

  金竹就讓那塊手絹撂在床上,並沒去動。牡丹拿了自己的東西,咬著下嘴唇,軟弱無力的走出去。

  牡丹走了之後,金竹只覺得對自己,也對牡丹,真是悶氣難消。悶氣之後,隨之以悔恨,又覺得對牡丹說話如此兇狠,實在太丟臉。他覺得他並沒有和牡丹真正就此完了,他也沒有對二人此次分手真能一笑置之。牡丹走出房間時的咬著嘴唇的樣子,很使他心疼。他對牡丹的愛並不像他裝出來的那麼容易就消失了。他整個兒的身體癱軟在一把木頭椅子上,完全癱軟了。一陣猛烈的感情,衝激他的全身。可是轉眼之間,他又覺得牡丹的朝秦暮楚的可厭惡,覺得牡丹如此頑強也可厭惡,自己的軟弱也可厭惡,覺得,人間什麼都可厭惡。

  那天晚上,牡丹又走進那家旅館,金竹看見她那穿著白衣裳的身材兒在人叢中穿過走來時,他的心開始猛烈的跳。他立刻站起來去迎接她,領著她走到桌子旁邊。牡丹坐下,用手捋回掉下來的一綹頭髮,顯得安穩而沉靜,彷佛她準備從金竹這裡取回什麼東西,又彷佛她等著金竹說幾句刻薄糟蹋人的話,說幾句冷冰冰挖苦她的話一樣。她向金竹很快的瞥了一眼。那不是憤怒的一眼,而是責備。

  金竹很拘泥的說了句:「多謝來看我。」為了自己的面子,金竹不好表示出挫敗或懊惱的樣子。要說的話,那天下午已經說完。

  茶房是個頭髮漸漸快脫落的老年人,拿著菜單子進來。金竹問牡丹吃什麼東西。倆人都沒有分別宴席上的歡喜氣氛。牡丹叫的是金橘大蔥烤羊肉,一個鍋煎豆腐。金竹叫了半瓶紹興,因為他知道牡丹吃飯時總愛喝兩盅酒,他又叫了一盤寧波蛤蜊。

  牡丹微笑說:「你真愛吃蛤蜊。」

  金竹也同樣微笑回答說:「我知道你不愛吃。」

  「我從來不愛吃蛤蜊。」

  金竹從桌面上伸過手去握住牡丹的手。牡丹抬頭笑了笑,倆人好像又成了朋友。

  金竹說:「你原諒我了?」

  「原諒什麼?」

  「原諒今天下午我那麼跟你說話。我們還是朋友吧?」

  「當然是。這還用說?」

  牡丹戴著一串上等玻璃珠子,發出柔和的光亮。金竹又覺得有這麼一位女友,自己的臉上確是十分光彩,過去一向也是以有牡丹而引以為榮的,現在心裡知道旅館裡人們,包括那些茶房在內,都欣賞牡丹的美,都羡慕他有此美女陪同出入,都羡慕他的豔福。甚至那禿頭的老茶房在端進烤羊肉時也找機會,說一兩句好話。

  老茶房說:「我准知道您會愛吃這個菜。這是我們的拿手菜。杭州城別家館子做不了這麼好。」說話時一隻手舉起做個姿勢。

  牡丹覺得和茶房熟悉,不必拘束,隨便說道:「烤羊肉就是烤羊肉,還有什麼特別?」

  茶房說:「噢,那可不一樣,這裡有秘訣。並不在烤上,而是烤以前浸進肉去的佐料兒。」他說著伸直了兩隻胳膊走了。一個可愛的少女對一個老年的男人,還是有一股力量,妙哇!

  他們倆先喝酒,牡丹用筷子先夾了一個小金橘。她閉上眼睛喊了聲:「噢,真好!……你記得我們在桐廬采金橘嗎?在樹上摘下來就吃。」

  「噢,記得,在桐廬。」

  金竹低著頭,牡丹向他掃了一眼。金竹記得清清楚楚他們怎麼樣在桐廬過了一夜,在曠野裡一條山溪旁邊,第二天早晨,赤裸著身子去游水。現在最好不要想那種緊張熱情的場面,金竹趕緊把那種思想岔開。他抬起頭來說:「牡丹,我有話跟你說。」

  「說吧。」

  「你說要到北京去。在北京那兒男人太多了。你千萬要小心。我不願你吃虧受害,或是陷入什麼麻煩。」

  「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金竹若不經意的說:「我從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

  「不要說這種話。」

  「你不必在乎我。我要說的並不是這個。」

  「那麼,是什麼?」

  「你必須要保護自己。不要忘記我們在一起時怎麼辦的。小心有小孩兒……你懂我的意思。」

  牡丹啞然失笑說:「噢,那個呀!不用愁。」

  「但是,我還是擔心。你也許喜愛一個人。你也許愛他一段日子。若是出了事,你可就沒法兒躲了。」

  「你知道我會照顧自己的。」

  牡丹說話顯得有萬分的自信。他倆討論起多年的老問題避孕這件事。因為倆人關係那麼深,所以牡丹把極其細微的各點都談論到。她要一張紙和一管鉛筆。金竹在衣袋裡摸,找出一個小日記本來。他倆把頭擠在一處。牡丹開始畫一個類似春宮般的草圖,她吃吃而笑時,附近幾個茶房也在一旁看,感到十分有趣。

  酒喝完之後,他倆又叫了兩碗粥。大概說,這頓飯算進行得還順利。

  牡丹看了看她的手錶。

  「已經九點半多,我得走了。」

  金竹大吃一驚。

  牡丹解釋說:「我十點鐘還要見一個人。」

  金竹看得出來牡丹是急於要走。他自己心裡想:「好吧,那就這麼辦。」這是他倆最後的一夜。牡丹是要走了,未來的數年之內,可能無緣相見。牡丹也許是特意安排這最後的一夜和金竹一起過,可是這對牡丹她自己卻無何意義可言。她對金竹的愛已經成為泡影。這是冰冷無情不可逃避的現實。金竹心裡想:「你是急於要和我分手。」但是話沒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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