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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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好事完了。金竹也不記得他倆怎麼樣就分開的,他起來清洗後,回去看牡丹還躺在床上,頭壓在枕頭下面。他過去,輕輕的撫摸她。她的眼睛閉著,均勻的呼吸,彷佛睡著一樣。但是眼毛微動。一滴眼淚自臉頰上流下來。 金竹俯身吻她。簡直覺得已經肝腸寸斷。牡丹睜開了眼,不停的眨巴,好像正深有所思。她想說點兒什麼,但是怎麼能說出來呢?她自己知道心裡已然打定了主意,是決心要斷絕的。這件事叫她心都碎了。可是金竹曾經很清楚的表示不能離婚。牡丹心中自問自答,自己怎麼能跟他一直這樣混下去?像個情婦和他幽會,怎麼這樣的維持幾個月?幾年呢?她自己的道路很清楚:別無他途可循。 牡丹的眼淚和沉默使金竹莫名究竟。牡丹就是金竹的命根子。這話金竹對她說過多少次,他現在還是如此感覺,覺得牡丹是他的一切,他的命,他的靈魂。牡丹或是與他廝混,或是離他而去,也總是他乾渴中的甘泉,心靈上的慰帖。天下伊人只有一個,只有一個牡丹。再沒有另一個。 現在牡丹似乎渾身疲乏,似乎睡著了。屋裡十分悶熱。金竹拿起一把扇子,輕輕的給她扇。這邊兒扇扇,那邊兒扇扇,好像慈母扇自己的孩子,這樣,一則牡丹可以安享清涼恬靜的睡眠,一則自己的眼睛好飲餐牡丹四仰八叉的肉體之美。他用床單子的一角兒輕輕的給牡丹蓋上,免得她著涼。 金竹坐在床邊兒上,給牡丹打扇,看著她,保護著她,猶如母親之照顧睡眠中的嬰兒,也是懷有那麼深厚的愛,這樣大概有半點鐘的光景。牡丹睜開了眼,翻過身來,面對著他。 牡丹問他:「你這是幹什麼?」 「因為我愛你。」 「你睡了一下兒沒有?」 「沒有。我這麼看著你,心裡好快樂。」 牡丹突然坐起來。金竹走到桌子那兒,拿了一根紙煙,點著,遞給牡丹。牡丹接過去,長長的噴了一口煙,好像痛苦的長歎了一口氣。很不安的向他瞥了一眼。 牡丹說:「那麼明天是我們最後的一天了。」 「是啊。你什麼時候兒再來看我?」 「有空兒隨時可以。」 「明天晚上吧。我們一齊吃晚飯。」 「好。我向家裡找個藉口好了。」 「為什麼不下午早點兒來,咱們可以多談一下兒。」 「看吧。能早來就早來。」 牡丹起來,坐在桌子旁,要寫點兒什麼。金竹走近時,牡丹用手遮蓋了一部分。金竹覺得不勝迷惑,自己走開。然後牡丹走到鏡子前攏頭髮。牡丹看來真是生就的美人胚子,金竹覺得柔腸九轉。 牡丹說:「我現在要出去,一個人兒走。」牡丹微笑著把那封好的信遞給金竹說:「我走了之後再看。」 金竹十分驚異。他在牡丹身後喊道:「什麼事?告訴我。」 牡丹說:「你自己看吧。」牡丹好美麗的微笑一下兒,走了出去。 金竹撕開信封看那信: 金竹,務請原諒。我實在不能面告。我即將赴北京,即將與君相別。我二人再如此廝混,又有何用?我曾經對君瘋狂相愛,盲目相愛,我愛他人從未如此之甚。但我二人分手之時已至。請即從此相忘。 我不能以謊言相欺。我今已另愛一人。務請寬恕。以往對君一心相愛,今已不能如此。 我心甚苦,君心亦必是如是。 明日再來相見。 牡丹泣筆 金竹狠狠的咒駡了一聲,用強而有力的手掌把信揉做一團兒。 金竹覺得憤怒欲狂,像完全忘記了東南西北一樣。好像一件美而可喜的東西已遭破壞無餘,剩下的只是個黑暗無底的深淵。眼前的新變化,他無法信以為真。他知道牡丹是真心愛他。倘若他倆中間的愛不是如此真摯,如此美好,如此不凡,他也就可以接受這種突然的變化。噢,不行,無法相信,他那麼深深相愛的牡丹,那麼長久相識,那麼兩情相投,那麼純情至愛,在這茫茫人海,竟爾有緣相遇,今天怎麼會有此意外的慘變!一個鐘頭以前,不是二人還攜手散步了嗎? 他把弄皺的信又舒展開,看了又看。這一整天的時光,牡丹是分明有心這樣告訴他。那麼這種新情勢是真的了。牡丹已經變了心。 金竹原打算掙扎奮鬥一番,以求終於能和牡丹結合。但是等到牡丹自己成了破裂的原因,成了情愛的敵人,那該沖著誰發怒呢?金竹覺得自己失去了份量,自己空洞洞一無所有,完全失去了目標。彷佛被一種力量向後推,推向一片黑暗,向下飄落,飄落,淪落向天地的邊緣。他已耗盡了氣力,軟弱到極點,連一丁點兒自衛的能力也沒有了。 他忽然劃著一根火柴,燒了那封信。火焰把那封信慢慢吞噬下去,他凝神注視,心中一陣狂喜。一陣淡淡的黑煙,嫋嫋升高,散入空氣之中,發出熱辣的氣味。這次,跟往常他旅行時一樣,也隨身帶著牡丹最近寫給他的幾封信 (其中也有牡丹寄到青江的一封),為的是旅途寂寞中有與情人接近的感覺。他用火把那些信也點著,扔到一個銅盆裡。他這時想起有一部愛情小說,他才看了一半,使他心神恍惚。他覺得那種故事毫無意義,拿過來也同另外的信一齊投入火中。不過那本書不容易燒光。他坐在地上,一張一張的撕開扔入火裡,直到銅盆燒得發熱發黑,黑紙灰飛入了空中。這時屋裡煙氣嗆人。他的手和臉都沾上了黑灰。他感覺到快樂,心裡覺得滿舒服。讓一切愛情化做黑煙飛去吧!煙嗆他,他打開窗子。一個旅館的夥計看見了黑煙,就叫旅館別的職員。有些人走出屋來,由院子對面往這邊望,他站在窗子前面,叫人走開,說沒有事,不用擔心。他然後仔細洗臉洗手,走了出去。 過了晚飯時間好久了,商店都關上了門。只有寥寥幾處攤子和飯館兒還亮著燈,他忽然覺得頭暈眼花。這時小販的叫賣聲,飯攤兒上煤油燈冒起的黑煙,周圍男人和兒童的臉——都給他一種虛幻失真的樣子。時間似乎停止不動。在這諸種情況當中,奇異的是,他居然還記得一件事:那就是他必須回蘇州去。他很渴望回到他的辦公桌那兒,為的是他好能再度把自己穩住。 回到了旅館裡,剛才隱隱作痛的肚子,現在又疼起來。他覺得微微發燒。可是不會有大夫知道這是什麼病。不過,並不太疼,沒有什麼關係。 * * * 第二天下午五點,他聽見有人敲門。 「誰呀?」 「牡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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