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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就是去逛逛嗎?去多久?我願意等你。」

  「我也不知道。」

  由於牡丹把他的手那麼緊緊的攥著,他知道牡丹還是很愛他,但是他預感到牡丹對他的感情是變了,有一種外在的力量在使他倆分離,心中百感交集之下,不知不覺車已進了山裡。

  車走的這段路很長。最後,車停在一個廟前。吃了一頓素面,他倆出來歇息了片刻。他把郵局的通知拿給牡丹看。告訴牡丹說:「我不知道是什麼信。今天要在郵局關門以前趕回去。」

  「一定是重要的事。咱們能那麼早趕回去嗎?信是從哪兒寄來的?」

  「這上頭沒有說。郵局五點關門。一定可以趕回去的。」。

  這時正是麗日當空。天忽然熱起來,秋天常會這樣。金竹在樹下找到一個涼快的石凳子。他說:「來,坐下。」

  牡丹當然會過去坐下。飯後,在進入山洞之前,他們需要歇息一下兒。可是牡丹搖了搖頭,不過去靠近他坐,只是默默的走開,自己在一邊。是不是想到他倆的前途,竟會煩惱得那麼厲害?當時有數輛馬車停在那兒,金竹只能從馬車下面看見牡丹的兩隻腳。她站了一會兒,顯然是身子倚著車,分明是心有所思。等她回來時,金竹看見她已經哭過。他依然保持沉默,沒問她什麼。

  一個當地的導遊人拿著兩根手杖走過來。

  金竹問牡丹:「現在咱們進去吧。」他已經和馬車夫商量過時間,要在郵局關門前趕回去。

  他倆順著紅土的山路往下走去,小徑上野草叢生,岩石處處。遊人都手拿一根木杖拄著。在洞口兒,他們停下來喘喘氣兒,導遊已經拿著火把等待了。

  洞的入口小得出人意料,洞很深,有若干曲折而長的小徑。他們往前走時,在黑暗中有拍擊翅膀的東西發出呼呼的聲音,同時還有細而尖銳的叫聲,向進口處飛。原來是成群的蝙蝠,為數約數千之眾。洞內漆黑一片。導遊點著了一根火把,把另一根交給金竹。他們慢慢的走下陡峭的石階。過了一會兒,地面平坦了。有一根繩索做為欄杆,使遊客扶著在坎坷不平崎嶇婉轉的石徑上走。有時候兒,他們能看見五十尺以下遊人的火光,由岩洞穴中很清楚的透露出來。臺階是用岩石粗略盤成的,由滴下的水浸得潮濕,空氣也寒冷。後來走到一個房間,側面有構成溝狀的立柱。導遊用火把指向一帶岩石,看來極其像個觀音菩薩像,兩手合十,那聲奇特的岩石下面的墩座,正像一朵蓮花。

  金竹問牡丹說:「不要再往前走了吧?」他的聲音引起了黑暗中嗡嗡的回音。

  「最好不要再往前走了,咱們還要趕到郵局呢。」

  金竹緊緊的抱住她的腰,一同往上走回去。在爬上那驚險的岩石小徑時,有時金竹在前領著牡丹,有時牡丹在前領著金竹。兩人的手沒有一刻分開過。金竹極為歡喜。

  金竹覺得不過十來分鐘,他們就看見洞口的光亮。最後,他們站在洞外時,牡丹的胳膊還緊緊拉著金竹呢。中間有一會兒,他們覺得還像以前的一對情人一樣。

  在回去的路上,他們告訴車夫儘快趕路,牡丹懶散的癱在座位上,兩條腿高舉起來,裙子成什麼樣子,滿不在乎。金竹使她的頭枕在自己的肩膀上。金竹感覺到牡丹頭髮和皮膚的香氣,也覺得出牡丹肉體的溫暖。這時,牡丹又再度沉默起來。心裡有何所思,金竹不知道,也不想問。有時牡丹坐起來一點兒,在馬車左右搖動時,她的身子就偏左或偏右挪動一下兒。金竹打算吻她,牡丹卻不肯把臉轉過來。她以前從來沒有這麼冷淡,這麼漠然無動於衷。

  他們到了城裡,金竹想先送牡丹回旅館,然後自己再去取信,但是離郵局關門還只有一刻鐘。

  金竹說:「咱們先到郵局去吧。」

  牡丹似乎累得癱軟了,只說了聲:「都可以。」她心裡顯然是在別有所思。

  他倆手拉著手走進郵局。金竹把那張通知條兒由窗口遞進去,交給窗口值班的職員,那個人也許是脾氣暴躁,也許是急著回家。他接了那個紙條兒,進入另一間屋子去,他等了好久。最後那人才把信拿出來交給金竹。

  金竹打開信看時,牡丹很關切的問他:「什麼事?」

  「是我們錢莊來的。他們要我初五回去。離現在還有三天,後天我就得走。」

  金竹顯然很煩惱。他好不容易才請了七天的假,現在又把假期縮短了。他得回蘇州去。他在馬車裡說:「那麼,明天就是我們最後一天了。」

  在旅館的房間裡,牡丹沉默無言。她必須要把自己的決定告訴金竹。但是不容易開口。她在浴室裡待了好久。

  最後,她從浴室裡出來,赤裸裸渾身不掛一條線,投身躺在金竹躺臥的身邊兒。金竹每次看她那奇妙的身軀,豐滿的胸膛,柔軟的身段兒,都驚於她肉體的完美。現在她已決定把她的軟玉溫香身體完全奉獻給愛人。可是一樣兒,兩片櫻唇上卻沒有熱情。似乎牡丹是存心來和情郎做最後一次的溫存繾綣。

  兩人抱得緊緊的躺著。金竹騰出的一隻手,慢慢的以無限的柔情撫摸牡丹的身體,而牡丹自己則嬌弱溫順,百依百從,好像全身都已融化在情欲熾熱的火海裡了。

  金竹的嘴壓緊牡丹的嘴說:「噢,牡丹,你不知道我多麼想你呀!」牡丹輕輕的,一點點兒的咬金竹的嘴唇,但是沒說一句話。

  牡丹後來說:「來,抱緊我。」

  金竹問:「我什麼時候兒能再見到你?」

  「我也不知道。」

  情人在進行其熱愛之時,必須忘懷一切,沉迷于對方,這是情愛的律法。那天早晨金竹和牡丹相遇之後,金竹除去覺得牡丹的態度異乎尋常之外,心中別無所想。而這件事就千斤重擔般壓在他心頭,弄得他對什麼事也精神渙散,無能為力。

  在床上,他倆相擁而臥,正像不斷冒煙的火,既不能迸發成狂歡的火焰,可又不能就此熄滅。兩人雖然肢體相接,金竹雖然肉欲如火,心中卻極冷淡。牡丹忽然熱情高漲,對情郎不住狂吻,彷佛要獻給他愛的贈禮,使之永生難忘,也許是只因為她自己一時欲火難耐,急求發洩之故。也許她是有意讓他永遠記住此一剎那,記住她身體的每一次抽搐,擁抱的每一個姿勢。金竹若是真正相信邪術、相信有邪異的力量正在拆散他們這一對露水鴛鴦,那邪術就會靈驗的。

  牡丹又說:「你——」這是牡丹的催請,催促金竹要完成交合之好,催請他以粗獷的擁抱來使骨軟筋酥,那樣的擁抱,牡丹曾經那麼熟悉,那麼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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