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一二


  牡丹已經立起身來,眼睛還凝視前面的景物。兩個漁夫,各站在一個竹筏上,手執長竿,在水上敲打的砰砰作響,口中不斷「喉!喉!」這樣喊叫。竹筏是從兩處斜攏過來,把水下的魚趕向中間。竹筏上的黑鸕鷀噗咚一聲跳下水去,鑽進水中,再上來時,嘴裡各叼著一條魚,把魚交給主人漁夫。魚吐出之後,在竹筏上的臥下歇息片刻,得意洋洋的搖擺著長嘴,然後又跳下水去,施展本領。那些鸕鷀只能把小魚吞吃下去,因為脖子上有細竹子編的圓環套著,只好把大魚銜上來交給主人。

  現在離竹筏相當近了,那水鳥強烈的酸味道隨風飄過來。漁夫仍然繼續發出「喉!喉!」的聲音,用竿子從遠的那方面敲打水面,鸕鷀粗硬哇哇的叫聲亂做一陣,一個鸕鷀叼著一條好大的魚上來,這時牡丹正站在孟嘉的旁邊,喘了一口氣,說:「看!」一隻手去拉孟嘉的胳膊。然後,一直把手放在孟嘉的胳膊上,就好像真兄妹一樣。這當然有點不合禮教,不過她確是出之于天真自然。

  牡丹這麼小的一個姿態,使孟嘉對與一個少婦親近溫暖的交往,有了一種新奇的感覺。對牡丹超常的特性似乎立刻有了瞭解,她是那麼對人信而不疑,那麼親切自然,那麼熱誠懇摯。牡丹的眼睛轉過去看她堂兄的眼睛,看他是不是也在像自己一樣高興的看那個水鳥叼著那條大魚。

  梁孟嘉覺得當年他讚美的小堂妹,現在長成一個少婦了,坦白而大膽,不拘泥於禮俗。他覺得有人闖進了他心靈的隱密之處。自己已然是一個堅定不移的獨身漢,年近四十,生活早成了定型,精力只是集中在書本上,學問上,遊山玩水上,只求自己快意而已。牡丹把手壓在他胳膊上,眼光注視著他的眼睛,他所受的震驚,就猶如有人闖入了他幽靜退隱的生活,使之上下翻轉過來;又猶如一股強大神秘的力量進入了他的身體,把他魯莽的攪亂震盪。又像有一個人,青春活潑,富有朝氣,出乎意料的自天外飛來,侵入他的清靜幽獨,劫去了他的平安寧貼,事情之發生那麼突然,情況是那麼不可思議。

  他的成功,來之甚易;他未曾求名,而名自至。也許,這一次,也許這時,他對過慣的悠閒舒適的日子,開始感到乏味了。因為除去二三知己與本身的工作之外,全無一事引起他的興趣。不過,現在若有人反對他主張的儒學因佛學影響而呈現腐敗之說,或是膽敢為二程夫子作辯護之戰時,他則隨時起而應戰。除此之外,官爵榮耀,早已視如敝屣。甚至官至翰林,他也只認為是一個官銜而已,只是身外之物,人之賜與。他深知身為學者,官銜等級,不關重要,能否屹立于儒林,端在自己的著作如何而定,所以他真正之所好,是在鑽研學問。現在他忽然覺得生活失去了重心。自思所以有此感覺,並無其它原因。若有,那就是他忽然遇到了牡丹,她婀娜的身材,她嬌媚的聲音。他心頭很煩惱,但又喜愛心頭這種煩惱的感覺。

  【四章】

  日落之時,船已在宜興停下。梁翰林帶著前未曾有的興奮之情,向牡丹說:「今天晚上,咱們慶祝一番吧。」

  牡丹睜大了眼睛,以莫名究竟的神氣發問道:「為什麼?在哪兒慶祝?怎麼慶祝?」

  他們走上泥土的道路。船隻叢集的岸邊永遠是潮濕泥濘。梁翰林把兩個侍衛放了假,因為他最不喜歡有侍從跟隨,而最喜歡的是自己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徘徊遊逛。他和堂妹走在狹窄的石砌的街道上,在一家商店挑選茶壺茶碗,費了好久的時間。宜興是以出產這種褐紅色茶具出名的,外面不上磁釉,裡面卻上有綠釉。

  在一家小飯館裡,他們叫的炸蝦,在太湖地區,這種蝦雖然小,但味道極香,還有新烙的芝麻燒餅,隨後來了大盤的辣鯉魚,有豆腐、香菇、大蒜,孟嘉又叫了點兒加料五加皮,飲以助興。

  他們倆之外,沒有別人。桌子上兩盞油燈,燈火熒熒,柔和的光亮照在他們的臉上。旁邊桌子上有一隻大紅蠟燭,有一尺高,插在也有一尺高的錫蠟簽兒上,那個蠟簽兒是篆體壽字形的。暗淡的光亮照在牡丹筆直的鼻子上,她以如醉如癡的神色望著她那位堂兄時,那光亮也照在她那閃動不已的淡棕色的瞳仁上。牡丹覺得如在夢中,覺得自己單獨和私心敬愛的堂兄喝酒,這在過去以為是此生無望的。她的眼睛瞇合起來,眼前的世界成為一個半睡半夢的境界,這個變化確含有幾分危險。這時牡丹以蒙矓的目光出神般的凝視著。

  孟嘉問她:「你想什麼呢?」

  牡丹的眼光閃動著,向堂兄掃了一下兒說:「我正在納悶。現在像是在夢中,過去我從來不曾想到,會像今天晚上這麼單獨和你面對面喝酒。這太好了!」

  在吃飯時,他們談到好多事情。談到堂兄做的事,他寫的書,也談到堂妹她自己。孟嘉很健談,說起各地旅行途中有趣的奇聞異事。

  梁孟嘉生得中等身材,臉色微黑,最明顯的特點是一頭蓬鬆的粗頭髮,兩鬢和茂密的黑眉毛,剛開始變灰。在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上面漸漸後退的頭髮之間,隆起的前額特別明顯。他那靈魂的中心就在他的兩隻眼睛上,那兩隻眼睛是洞察秋毫,光亮有神,尤其以小飲幾盅,陶然微醉時為然。眼睛四周的肉皮兒光潔閃亮,兩鬢則青筋縱橫。

  他所寫論長城與內蒙的文章,牡丹看過了不少。他是公認的以長城分中國為南北的地理專家,他甚至還會蒙古話和滿洲話,所以軍機大臣對北方邊務要有所查問時,他在宮中是不可缺的人才。

  他曾經獨自遠行,歷經長城在線爭論未定的各要隘,由東海岸之山海關,到西北的綏遠寧夏。他所寫的文章裡描寫古長城苔蘚滋漫的磚瓦,令人生思古之幽情,只要提到長城的古關隘,如居庸關,以及為人所熟知的古代戰役與歷史上的大事,就賦與文章深奧難解的氣息,不論是熟讀史書與否,人都會肅然起敬。孟嘉對人所不知而他鑽研獨得之秘,談論起來,真是津津有味,娓娓忘倦。他的本性就是如此,他總是見由己出,不屑於拾人牙慧。不雷同於流俗,衝破思想的樊籬,向哲學問題、人生問題,單刀直入,直接去理解體會,這使他成為當代獨具見解的作家,才華出眾,不囿于傳統,因而也深奧難解,正統的理學家斥之為矯情立異。然而他對自己此種獨來獨往的見解,則拍案驚奇,擊節讚賞。

  「往西北你到過鄰近大戈壁沙漠的寧夏省,是真的嗎?」

  「是。關於長城的記載,好多說法是互相矛盾。長城有的地方是兩層重迭,有的地方是數層重迭,在黃河岸則突然中斷,在寧夏就是。有一次我用嘴嘬馬的奶頭兒吃馬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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