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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那個侍衛端過一杯茶,道歉說:「剛才不知道您是一家人。」然後又向老爺解說:「剛才我們也只是要讓那條運靈的船在後面走。」

  梁孟嘉一個眼眉抬了抬,看了侍衛一眼,嘴唇一彎,微微一笑。慢條斯理的說:「好了,現在合你的意了。那條船在後頭呢……我也願意這樣。」他似乎很喜歡私下說點兒風趣的話。

  他話說得從容輕鬆,然後微微一笑說:「這些人……他們在官船上出差,覺得自己就是欽差大臣一樣。我不知道多少次教訓他們,不要端架子作威作福的。」他停下來,向牡丹很快的看了一眼,低聲和藹的說:「但願沒嚇著你。」

  牡丹說:「當然嚇了一跳。我們的船差點兒撞翻了,從後面嘭的一下子撞過來。」她的眼睛閃著青春的光亮,流露著小孩子般淘氣的神情。

  「真對不起,我替他們賠罪。你一定還沒吃早飯,咱們一塊兒吃吧。」

  女僕丁媽立刻跑到船後面去吩咐。其實她的身份還不只是女僕,她是把梁孟嘉由小帶大的,替他管家也有好幾年了,在北京那些年照顧這位單身漢翰林老爺,就像個母親一樣。

  牡丹的心裡還是撲通撲通跳個不停。

  她又說:「我在山神廟裡看見您了,但是您沒看見我。你還真記得我?」她就像和多年的朋友說話一樣。她和遇見的男人說話,就是這麼坦白親切,這麼毫無拘束。

  梁孟嘉對她柔軟悅耳的聲音,那麼富有青春的清脆嘹亮,態度那麼親切自然,覺得很感興味,回答她說:「當然是真記得你。」

  剛才牡丹說:「我看見您了,可是您沒看見我。」倘若她這話說得不那麼天真自然,而且有幾分孩子氣,就未免有點兒放肆,有點兒冒昧。梁孟嘉在北京,美麗的貴婦不知見了多少,卻從來沒覺得像在牡丹的幾句話裡,有那樣的爽快熱誠,那麼淳樸自然毫無虛飾,也沒有像牡丹說話那個樣子。他還記得非常清楚,牡丹當年是眼睛那麼晶亮的小姑娘。她那清脆悅耳一連串說出的話,就像小學生背書。她說:「您從北京中了翰林回家,那時我才十一歲,咱們全族慶祝,把一塊匾掛在家廟裡,您記得綏伯舅爺吧?」

  「我記得。」

  「是啊,就是綏伯舅爺帶我過去見您的。您看了看我。我多麼崇拜您哪!您把手放在我腦門子上,一邊兒摸索一邊兒說我『漂亮』。那是我一輩子最得意的日子。因為您叫我三妹,後來全族的人都叫我『三妹』。後來,我一年年長大,老是覺得您那又軟又白的手還在我頭上。您那麼一摸我,一誇我,您不知道對我多大影響呢。後來我能念書了,您寫的書我都看,不管懂不懂。」

  梁孟嘉受她這樣恭維,十分高興。好像遇到一個和自己脾味完全相投的人。她說話不矜持,不造做,不故做拘泥客氣狀。

  他問牡丹:「告訴我,咱們是怎麼個關係?」

  「綏伯舅爺姓蘇,是我母親的哥哥。我們家住在湧金門。」

  「噢,對了,他娶的是我母親的妹妹,是我姨丈。」

  在這樣痛快交談中。牡丹才知道梁翰林是受軍機大臣張之洞差遣,到福州去視察海軍學堂和造船廠。張之洞當時為元老重臣,首先興辦洋務,建鐵路、開礦,在漢口建漢萍冶鐵工廠,在福州創海軍學堂,建造船廠。梁孟嘉先到杭州,預計冬天以前返回北京。牡丹看到這位京官的兩鬢漸行灰白,自然而然的問他:「您今年貴庚?」

  「三十八。你呢?」按禮應當也問對方。

  「二十二。」

  「和同鄉都失去了聯絡。離家太久了。」

  「我回去告訴他們坐船南來時遇見了我們的翰林,並且還坐他的船,那我該多麼得意呀!」

  梁翰林說話的聲音低沉,是喉音,雍容大度,眼光銳敏,元氣充沛,彷佛當前的事無不透澈。他遊蹤甚廣,見聞極富,永遠是心氣平和。剛才侍衛在那兒叫駡之時,他只是作壁上觀,覺得有趣。牡丹從他寫的書上知道他是以特別的眼光看人生,是一種沉靜的諧謔,雖然半雜以諷刺,卻從不施以白眼。從他所著的書上,牡丹獲知他的偏見,他的種種想法,就好像瞭解一位親密的老朋友一樣。牡丹覺得很瞭解他,彷佛已經和他相交多年。

  牡丹現在覺得完全輕鬆自然了,拖著懶洋洋的腳步走到船的一邊,看那長方形小紅旗上的字。上面寫的是「欽賜四品軍機大臣張特別顧問,福州海軍學堂特別監督余姚翰林梁」。

  牡丹看完,走回來向堂兄致賀。

  「只是四品而已。別嚇著你。無聊之至。」

  「您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我對海軍、炮艇,一無所知。我只是曾經從天主教耶穌會的一個朋友學過修理鐘錶。軍機大臣張之洞大人派我到福州去視察海軍學校,就是看看一切校務進行得是否順利,是否像個鐘錶一樣。當然,耶穌會出版的東西我都看過,關於蒸氣機我略懂一點兒……我能把一個表拆散了修理。在北京,中國人會修鐘錶的我是唯一的一個,還小有名氣呢。」

  「您真是了不起。」

  「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略懂一點兒。西洋製造的那麼多東西,咱們還沒開始學,一點兒也不會。」

  孟嘉發現牡丹有她自己獨特的態度,懶散而慵倦,眼神上懶散,姿態上慵倦。在她獨自一人時,她的頭向後仰,只是一點點兒,不管坐著還是站著,總是安然沉思,眼睛暗淡無神,快樂而鬆懈,浸沉在四周的景物之中。一路上還有好多次都會看見她如此神情。那時,她坐在船頭一個不穩定的地方,仰著臉,若有所思,但又像一無所思,吸著河面微風飄來的氣息,聽著反舌鳥和啄木鳥的聲音,承受著太陽在她臉上曬的暖意,呼吸著活力生機。雖然她站得筆直,她的步態仍然顯出兩足的拖拉懶惰和懈怠鬆弛的神態。她的脖子向前傾,兩臂在兩肋邊輕易的下垂,手指則向上微微彎屈,猶如藤蔓尖端的嫩芽。

  正在擺桌子要吃午飯,孟嘉聽見半壓低了的尖銳歡叫聲,他的眼睛離開書,抬起來一看,見牡丹那苗條的身子,穿著白褂子白裙子,帶著孩童般的喜悅,以一個雪白的玉臂指向前面。

  「那是什麼?」

  「鸕鷀!」她那清脆如銀鈴兒聲音說出這個鳥名,那樣柔嫩,以喜愛愉快的咯咯的喉音將兩個字拖長。她一轉臉兒,顯出一個側影,後面正襯托著河水碧波,那只玉臂還舉起未落,前額上幾綹青絲蓬鬆飄動,正是童稚年華活潑喜悅的畫像。孟嘉走過來,對那鸕鷀鳥倒不覺得怎樣,而眼前景物在牡丹身上引起的青春喜悅的清新爽快,自己卻不覺深深為之所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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