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在牡丹的一生,這次在船上,她是真正單獨一個人,真正無拘無束。不在戀愛中的人,沒有一個會知道單獨自由時的真正的快樂。可是,同時,她的芳心之中卻有無限的悲傷與想念,是她自己一生中悲劇的感受。她好想能見到金竹。也許後天她能在青江見到他。她已經預先寄給他一封信,深信他會來的。一想到與情人別後重逢,心就撲通撲通的跳。牡丹的個性是想要什麼就必須得到什麼。她不願守寡,而且要儘早與婆家一刀兩斷,也就是為了金竹。金竹現在和家人住在蘇州,但他祖母和兩個姑姑住在杭州,杭州是老家。丈夫在時,一年有兩三次牡丹要回娘家探望母親,背著丈夫,預先約好,和金竹在旅館相會,或一同去遊天目山或是莫干山。有一次,她和金竹在好朋友白薇家相會。雙方都是熱情似火,不能克制,每次相聚,都是因為離多會少,相見為難,越發狂熱,盼望著下次相見,真是牽腸掛肚,夢寐難安,而外表上,每個人都過的是正常自然的生活。

  船在水上緩緩滑進,槳聲咿呀,水聲吞吐,規律而合節拍,牡丹聽了,不覺越發沉入冥思幻想。她心想,不久之後自己便可以自由了,她和情人也許一年可以幽會兩三次,但是其餘的時間她怎麼過呢?能不能和他一直那麼下去呢?想到她的美夢時,不由得心跳——兩個人你屬￿我我屬￿你,金竹完全屬￿自己,再沒有別人打擾。她知道自己自私,但是金竹對她深情相愛,一心想娶她為妻,別無他念。她是金竹的第一個情人,也是唯一的一個。牡丹對金竹的妻子並無惡感,有一次金竹的太太帶著小孩子時,牡丹趕巧看見她。金太太體態苗條,是蘇州姑娘正常的體型,長的也不難看。倘若金竹愛自己和自己愛金竹一樣,為什麼金竹沒有勇氣決心為自己犧牲一切呢?這個問題頗使她心神不安。

  牡丹從箱子裡拿出她寫給金竹的一封信,那是她知道要離開高郵時立刻寫的。她自己凝神注視這封信。重讀這封信上的文句,自己覺得相思之情,浮躍紙上。

  金竹吾愛:拙夫旬前去世。我今欲擺脫一切,與君親近。雖然禮教習俗不以為然,無論犧牲若何,我不顧也。聞聽此一消息,想必甚為喜悅。我即往嘉興,二十六或二十七日道經青江。務請前來一晤。有甚多要事與汝相商,在我一生重要關頭,極盼一晤,請留言於山神廟守門人,即可知何處相會。

  深知君我二人必能守此秘密,以免閒人搬弄是非,信口雌黃,其實,即使蜚短流長,我亦不予重視。就我個人而言,我欲犧牲一切,以求以身許君。君以妾為何如,我不知也。我並無意使君家破碎,亦無意傷害尊夫人。但我一人若瘋狂愛戀,又當如何?

  君之情形,我已就各點詳予思慮,亦深知君處境之困難。若君之愛我果不弱於我之愛君,我甘願等待兩年三載,以俟時機成熟,得為君妻,共同生活。只要能邀君相愛,我無事不能忍受。

  我今日不得不為前途想,為我一人之前途想。有時,我甚願現時汝即在我身畔,每分鐘與我相處,再無別人,再無他事,將我二人稍予隔離。我絕不欲以爾我之相愛為君累,亦不欲以此致君深感痛苦而無以自拔。我不肯棄君而別有所愛,天長地久,我心不變。我願立即拋棄一切,犧牲一切,以求能置身君側,朝夕相處。君之愛我,君之為我,亦能如是耶?

  我等所處之情勢,令人左右為難,進退維谷,我盡知之,我等相愛之深,又無法揮利劍以斷懷情絲,我亦知之甚切。但望君特別瞭解者,我並無意加害於君。無論如何,凡不真純出於君之內心與深情者,任何惠愛,我不取也。

  方寸極亂,不知所思。知君愛我至深,我曾思之複思之,以至柔腸百結。但我倆間之難題,卻依然存在:即我二人既如此深摯相愛,焉能分而不合,各度時光?君之愛我,能否有所行動耶?

  我寫此信,請君寬恕。我之瘋狂,請君寬恕。我愛君如此之甚,請君寬恕。

  多之激怒煩惱,多之深情狂愛,苦相煎迫,不得不寫此信,請君寬恕!

  聽我再度相告,君須切記,至今年八月,我即完全恢復自由之身,再無他人能稍加任何約束於我。我隨時可以為君婦,只隨時聽君一言,只隨時待君自由。

  我之所言,幸勿以惡意解釋。我之一言一行,皆因愛君而發。

  我愛君。我急需君。思君腸欲斷。

  生生世世永屬君   牡丹

  僅僅一年以前,牡丹想起來很傷心,她同丈夫曾走這條水路上去,那時庭炎實現了他能弄到個肥缺的大言。費家的祖父曾經鼓勵他。這位祖父是個秀才,曾經在偏遠的貴州做過縣知事。雖然秀才在功名中等級最低,而在偏遠窮苦的山區貴州做縣官也並沒有什麼令人豔羨之處,但是費家總以為自己是官宦之家。老祖父很厭惡貴州,並且死在貴州任上。但他死之後,貴州卻成了他們費家家族傳奇的所在。費家對嘉興的街坊鄰居都說貴州物產豐饒,是榮華富貴的人間天堂。費庭炎的母親,也就是牡丹的婆婆,老是跟朋友說,說她當年結婚,嫁做縣太爺的兒媳婦,坐的是縣太爺的綠呢子大轎,說這些話,永遠說得不厭煩。現在她孫子孫女兒玩捉迷藏的地方兒,就放著當年那頂大轎,不過綠呢子已然褪色,也已經磨損了,擺在走廊的角落裡,這可以算做祖先光榮的遺物。

  費家這位祖父,牡丹的公公,當年那位道台因為捐稅賬冊被判坐監時,他正是那位道台的錢糧師爺。按理說,論責任,錢糧師爺應當擔大部分的罪名,而且從此永不錄用。可是,他已然將一筆贓款吞沒,在嘉興足以求田問舍,買地置產,下半輩子安樂度日了。他的後半生一帆風順。大兒子後來做批發商,買賣農產物煙草、油菜籽、豆子,再運到杭州蘇州去賣。二兒子現在務農。他一共有七個孫子。在嘉興的大地主之中,他雖然不是最為富有,他的住宅卻是氣派大。他曾經盼望三兒子庭炎能大放光明,以光門楣,榮耀祖先。

  兒童之時,庭炎就不喜讀書。他根本不能科舉中第,好求得一官半職,而且也不肯發憤苦讀。可是,在社會上活動他卻深得其法。他結交的朋都算交對了,都是在酒席宴會上相識的,大家共嫖一個青樓歌妓混熟的,對人慷慨大方,以便有朝一日幸蒙人家援手相助,都是這樣拉成的關係,還有,不得不承認的,也要靠他天生的社交本領。他終於弄到鹽務司的主任秘書的職位,原來他不敢妄想。薛鹽務使是他煞費苦心高攀結交的那個朋友的叔父,而高郵縣,雖不算最肥,也算個夠肥的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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