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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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庭炎把他得官職任命的消息向太太宣佈時說:「我跟你說過。你老以為我晝夜胡嫖亂賭。現在你等著瞧吧,一兩年之後,我就會積得幾文了。」 牡丹聽了,猶如秋風過耳,根本沒往心裡去。 丈夫說:「現在我回家來報喜信兒。咱們這一下子算起來了,你怎麼連給我道聲喜都不?」 「好,恭喜發財!」牡丹就這麼簡略的說了一句。 庭炎的確失望之極。這就是他娶的那個舉動活潑生性愉快的小姐。是啊,不把女人娶到手,是沒法兒瞭解她的。 甚至在那天晚上,做丈夫的歡天喜地情意脈脈之時,牡丹都會拒絕與他同床共寢。事實就是:她不喜歡碰這個男人一下,因為這個男人未經她中意就成了她丈夫。 他們夫婦離家赴任以前,家裡大開盛宴,熱鬧慶祝,費家老太爺老太太是不放過這個機會的。請客唱戲,足足熱鬧了三天,凡是縣裡有身份,夠得上知道這天大重要消息的,都請到了。至於要花費多少錢,這種顧慮,早已全拋在九霄雲外。甚至那頂老轎也重新裝飾,整舊如新,陳列起來,供人瞻仰。費老太太一會兒也靜不下來,她跟一個客人說話時,眼睛不能不忙著打量全屋別的客人。她希望全屋的客人都看見她。人人在她老人家眼裡,多麼可喜可愛呀! 在宴席上,牡丹勉強裝出笑容,其實她很恨自己這個樣子。(她問自己:「是不是我漸漸成熟了呢?」)在本地鹽務司一個主任秘書的職位,從錢財上看,當然不可輕視!若從官場的富貴上說,則無大事慶祝的理由;可是對嘉興鄉鎮上說,卻非比尋常。滿瓶子不動半瓶子晃,小溝裡流水嘩啦啦的響。因為,是一個有關鹽稅的衙門。揚州的鹽商都是百萬富翁,誰不知道? 說實話,老太爺一想到兒子的職務是管著百萬富翁的鹽商,自己的頭腦就有點兒騰雲駕霧了。但願兒子不白吃多年的「鹽」!他兒子不用自己去找那些百萬富翁;他們自己會登門拜訪的。那些事情原是可以公然在飯桌兒上談論的,牡丹聽說之後,震驚不小。 十天以後,新「官兒」和官兒太太由運糧河乘船去上任,送行的人當然不少。單是朋友送的禮物,就值三四百塊錢。在嘉興縣的老百姓心目中,費家已經發起來,又是官宦之家了。 在沒有別人在的時候,費庭炎還是懷著大海都澆不滅的熱氣誼情,他向太太說:「你等著瞧吧。我會叫你看看的。」 他的妻子回答說:「你若還嫖娼宿妓,那可沒得前途似錦,不久就會在北京一了百了了。」 在一年前隨夫上任的那條河上的航程上,她總覺得朦朦朧朧,彷佛面前籠罩著一層雲霧。什麼都似乎失其真切。她的眼睛不舒服,不敢看強烈的陽光。甚至她頭疼之時,也不能相信自己是真正頭疼。所有圍繞在她四周的一切——她自己,她丈夫,往北方去上任的這段航程,這些事情的意義,她都茫然不甚清楚。人生彷佛就只是吃、喝、睡覺、排泄,而人的身體也就像一條魚、一隻鵝,只是由一個食道、一個腸胃,發揮必不可免的功能而已,而女人則額外多一個泛紅時期罷了。人類的種種動作毫無目的,一言一行也無意義,有身體而無靈魂。一切空虛得多可怕!可是,她偏偏正在青春年少! 到了吳江,靠近太湖口上,她勉強鼓足了氣力,請丈夫讓船經過木鐸走,她好看一看名氣蠻大的太湖景象。 丈夫問:「為什麼?」 她不能回答。這個問題,沒有誰能回答。是啊,看一大片水幹什麼? 她沉默下來,沒再堅持。 做丈夫的要表示和氣一點兒,又追加了幾句:「我的意思是天氣多雲,又煙雨迷蒙。湖上的霧大概會很重。即便去也不會看見什麼。」 「在木鐸總是有漂亮的小姐。你要不要看蘇州的美女?那是天下馳名的喲。」 木鐸是蘇州城郊有名的產花勝地,尤其蘭花最出色。 「你現在壞起來了。」 「沒有,我沒壞。你到那兒去看青春的美女,我看我的湖上的煙雨迷蒙。我一看就會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飄浮,四周似乎有什麼圍繞著,單獨一個人,隱藏在一個無人知道的天地裡。」 說公道話,庭炎並無心瞭解他妻子。在濃霧裡漫步,牡丹覺得像在雲中行走,她享受的是舒適歡樂的心境,這是她個人特有的感覺,她自己可以意會,對別人則難以言傳。 丈夫說:「你簡直是發瘋。」 「是啊,我是發瘋。」 可是,他們倆終於沒有到木鐸去。 她到了高郵,過的日子究竟好一點兒,還是壞一點兒,她自己也不能說。她堅持帶來了她養的那只八哥兒,把它養在臥室裡,教它說很多話,看它到底能記並且能說多麼長多麼複雜的句子。她把這個鳥兒視為知己,教給它說雖是顯然具有意義的人話,而鳥兒並不知道,她雖深以為樂,有時也不真懂。費庭炎最愛聽的是:「倒茶!老爺回來了。」 * * * 過了揚州之後,離長江不過數裡之遙。在運糧河上發生了一件事。在河面船隻擁擠之時,牡丹的運靈船上一個船夫,在混亂當中把一個大官船上的大油紗燈籠碰到河裡去。燈籠上寫著那位大官的姓,是一個大紅字,這樣讓沿途關卡及官衙人特別注意。當時一發現船上是個京官,大家嚇慌了。船夫過去跪著讓求受處罰或是交多少錢。但是沒有事。大官對此一笑置之,揮手讓他離開。船夫和周圍看熱鬧的人都向大官人作揖行禮,感謝寬大之恩,一邊搖頭,表示不相信那麼容易躲避開一場大難。牡丹看見那場混亂,那破爛了的竹架長方形的油紗燈籠在水面上下飄浮,那個姓字已經破爛得看不出是什麼字來。她聽說是北京來的大官兒,但並沒放在心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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