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是,現在在杭州。」

  「好,那麼現在你就不要費心思了。規規矩矩守喪一百天,像個賢德的兒媳婦。也許他們會答應你回娘家去歇息歇息,杭州又不遠。我聽說,你是杭州梁家的姑娘。你聽說杭州有個梁孟嘉嗎?」

  牡丹的臉上立刻亮起來。她說:「當然有啊。您說的是梁翰林吧?我們是同宗,是堂親。我們同宗都叫他『咱們翰林』,沒有別的翰林啊。」她對這件事頗引以為榮,是顯而易見的。一般而論,一個姓平均每百年出一個翰林,所以同宗都覺得榮耀。

  「他應當能給你拿個主意。」

  「他不認得我,他大都是住在北京城。有一次他回杭州時,我見過他一面。那時我不是十歲,就是十一歲。」

  「我想你大概認得他。我看見你們書架子上有他的文集。」

  牡丹扭著柳腰豐臀,懶洋洋的拖著腳步走到書架子前面,指著第二層架子上的三卷書,興高采烈的說:「這三卷。」

  這時鹽務使的外甥劉佑,進來和費太太說,船已經雇好,明天早晨由運糧河往下開船,費太太什麼時候準備妥當,船就什麼時候開。他再派人照料行李。這時他看見這位青春寡婦脫了喪服正和王老師談得興致勃勃,實在感到有點兒意外。

  剛才偶爾提到北京城的梁翰林,在牡丹的頭腦裡引起了愉快的回憶。因為在她十一歲,正是染之黃則黃染之蒼則蒼的年紀,年輕的梁翰林,那時才二十七歲,在北京城奪得文科魁甲之後,榮歸故里,一隻手摸著她的前額,說她「漂亮,聰明」。這麼兩個讚美之詞,對她的孩提時代,便有無限的影響。現在她往事的記憶,往日的印象,聲音,像家裡花園的一棵特別的樹,在忘記了好久之後,又浮現在她的心頭。

  * * *

  王師母為人真好。雖然這位年輕的費太太在過去並不是她推心置腹的好朋友,雖然她明天就要走了,大概還一生不會再回來,她仍然覺得做人的本分是應當一直把她照顧到底才對。

  這時收拾東西裝箱包裹,可以說大體都是女人的事。牡丹只帶自己的東西。家具等沉重的東西是留下不帶的,不是要賣,就是以後再運。

  王師母幫著辭謝客人,讓人送來需用的東西,諸如捆縛的繩子、鎖、油布,預備包行李防水防雨。有時說一句鼓勵的話,有時微笑一下,有時輕摸一下牡丹的肩膀,這都使她覺得自己就像王師母的女兒。牡丹深深受到感動,就把一個玉簪子送給王師母做為臨別的紀念,王師母卻像是得罪了她一樣。

  「你把我看做什麼人呀?我來幫助你,是我覺得你需要人幫助。是我自己要來的,你給我這個簪子買我呀?」

  「不是,我是出於一片誠意。我是留給你做個紀念。」

  王師母不理她。她堅拒這件禮品,並把這件禮品收藏在牡丹箱子裡的一個盒子內,就這樣把推辭的話結束了。

  王師母的兒子跑來問她什麼時候回家,母親回答說:「告訴二姐準備晚飯,不用等我。我要和費太太在這兒吃晚飯。」

  掌燈之後,王老師在一種不自覺的願望之下,他又走到費家去。他記得那位年輕的寡婦說「咱們的翰林」之時,聲音裡有一種童稚的熱誠,就猶如誠懇的表明內心的信念一樣。喚起他童年時在街上很得意的喊聲:「那個陀螺是我的。」他想從寡婦口中再聽一聽梁翰林的事。

  晚飯之後,他們正在東屋喝茶吃酸梅。略說了幾句不相干的話之後,他們又回到她下一步要如何這個老題目上去。她直截了當提出這個問題來。她已經表示不願收養人家的兒子,要自己生個兒子養。

  「我公婆若是要收養兒子繼續我丈夫後代的香煙,哪個侄子都可以。只要正式辦理過繼,就算正式收養,成了他們死去的兒子合法的後代。」

  她這天真直率的話,頗惹王老師生氣,他說:「我看你簡直是反叛。」

  牡丹說:「言重了。」出乎意料,牡丹竟說出這句高雅的話,老學究倒很高興。

  牡丹說:「王老師。我只是個婦道人家。你們男人有學問的想出來些大道理。宋朝理學家老夫子們開始讚揚寡婦守節。孔夫子可沒說過。『內無怨女,外無曠夫』,這不是孔夫子說的話嗎?」

  老夫子似乎吃驚不小,結結巴巴的說:「當然,要寡婦守節是宋儒開的端。」牡丹很快地接道:「由漢到唐,沒有一個儒家知道什麼是『理』。難道意思是說宋朝理學家算對,而孔夫子算錯嗎?所以您是把『理』字抬高,而輕視了人性。漢唐的學者不是這樣。順乎人性才是聖賢講的人生的理想。理和人性是一件事。理學興起,開始把人性看做罪惡而予以壓制。這是佛教的道理。」

  王老師聽了這一套滔滔不絕的邪說異端,尤其是出自少婦之口,實在大出意外。不由追問:「這些話你是從哪兒學來的?」

  「這不是我們的翰林說的嗎?」

  她從梁翰林的文集裡抽出一卷,把那段講這番道理的文章指給老夫子看——這種思想老夫子都覺得是前所未聞的。老夫子已經聽到梁翰林的舉國皆知的大名,卻從來還沒讀過他的書。

  王老師接著往下看,覺得內容的思想,文章的風格,十分可喜。一字一字念出來,享受文字的聲韻節奏,從移動的鬍子之後傳出喃喃自語的聲音,時而搖頭,時而點頭,充分流露出欣賞之意。梁翰林寫的文章簡練高古,用字精確,含義至深,誠不多見。

  王老師一邊兒念,牡丹的眼光隨著他走。

  牡丹高興得喉嚨裡發出喀喀之聲,很緊張的問:「你覺得怎麼樣?」

  「美得很!美得很!」

  牡丹不以這等讚美為滿足,又追問:「他的思想看法如何?」

  「可以說是成一家之言,很有創見!對當今第一流的大家,我一個冬烘先生能說什麼?我的意見沒有什麼價值。他的風格好典雅!我愛臨後那一段,他把正統派的思想攻擊得體無完膚,他說理學家是代天地立言,真是占了不少便宜,於是他們的話便是天意。這段文章裡說『理學家自己堅拒人生之樂,而又以坐觀女人受苦為可喜』。這話毒狠有力,將理學家的思想駁得猶如摧枯拉朽。墨飽筆酣,銳不可當。非別人可望其項背。」

  牡丹把王老師的每一個讚美之詞,似乎都急急吞咽下去,就像是對她自己的讚美一樣。

  牡丹說:「我很敬愛我們的翰林學士。每逢他把理學家稱為『吃冷豬肉的人』,我就嘻嘻而笑。」

  「你們同宗裡出了這麼一位青年俊傑,你們有福氣。他長得什麼樣子?」

  「前額寬大,目光炯炯有神。噢,我記得他那柔軟的手,白白的。那是好多年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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