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林語堂 > 紅牡丹 | 上頁 下頁


  在來弔祭的女客,因為她如此年輕而喪夫,還要寡居守節而悲歎她苦命之時,她不由得心中竊笑。女客把心裡的想法都說了出來:都覺得她可憐,都分明說年輕輕兒的守寡可真「難」(按照中國那時的習俗,談論寡婦和談論新娘一樣,寡婦和新娘是不能答言的 )。

  那些女客認為她是要含辛茹苦遵守婦道的。所謂寡婦要遵守的道德已經由聖人分為兩類:一是終身守寡,做節婦;一是抗命不再嫁,一死做烈婦。

  對這兩種想法,牡丹都一笑置之。在她生活的歡樂和自己青春的氣質之下,她覺得做節婦,做烈婦,全無道理。她心中正在思索尋求——這也受了她讀書的影響——在尋求每個男女都感到幸福快樂的美好生活,她聰明有見地,絕不為別的女人的話所動。她天生氣質強烈而敏感,高尚而不同於流俗,熱切追求理想,世俗傳統的善良,常人所認為的美德,她全不在意。她適時地自己嚶嚶啜泣,或是號啕大哭,那只是因為她心中想哭,並無其它緣故。

  王師母在廚房待了半天之後,用一個瓷盤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面,還有開胃的酸辣味道的菜。剛踏進門,大大出乎她的意外,那位少婦烏雲般的黑髮松垂在肩上,低著頭,在竹制書櫥裡正在找什麼東西,很不像一個寡婦的樣子。

  王師母責備她說:「你找什麼呢?來,你得吃點兒東西呀!」

  新寡的文君一回頭,王師母看得出她那秋水般眸子裡的急切激動的神氣。牡丹的臉變得緋紅,彷佛心中的秘密洩露了一樣。

  王師母搬了個椅子,她說:「坐下,吃吧!」聲音腔調就像個母親對女兒說話一樣。又說:「我炸了幾個火腿蛋,我跟你一塊兒吃,你一定要吃呀。」

  牡丹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愉快。她知道王師母平日是怎麼樣照顧她自己的五個孩子,所以這位太太對她這麼關心照顧,她也不感到意外。

  牡丹正在吃飯時,王師母看見她又紅又腫的眼,大聲說:「來祭奠的客人,現在看見你就好了。」

  牡丹聽了茫然不解,問道:「為什麼?」

  「你總算真哭了。」

  這位新寡婦立刻回了一句:「我知道,這樣兒他們才覺得對,是不是?」

  現在又靜下來,牡丹不聲不響的吃那火腿蛋。沒有人知道,也不瞭解為什麼她剛才躺在床上哭。她希望王師母不在她屋裡,她好一個人靜靜的想自己的心事,想自己煩惱的問題。她很想確實知道剛才王師母有沒有看見她包紮那些愛情書信。

  現在,王師母在這段平靜的時候兒,有一搭沒一搭的問她:「我剛才進來的時候,你在那兒找什麼東西呢?」

  牡丹扯了個謊說:「我找杭州府志。」

  「你們家是杭州嗎?」

  「是啊,我是余姚縣人。」

  「我想喪事過了一百天之後,你要回娘家去看看吧?」

  「是啊,我想回去。」

  這時王老師在外面門上敲了敲,說想要杯茶。他已經在書房吃完了飯,想知道她們正在幹什麼,還有什麼時候他太太可以回家去。

  「你先回家吧。我要陪一陪費太太,她有東西要收拾。」

  出乎王老師的意外,那位新寡婦站起身來請他進去坐。

  這位學究猶疑了一下,雖然他太太也在屋裡,按他這老一代的人想,依聖人之禮,他是不應當進入鄰居女人的臥室的。

  牡丹看到王老師臉上猶疑的樣子,她就走到門前來,恭恭敬敬的向他說:「您和師母這麼幫忙,我必須向您兩位特別道謝。我現在把茶送到書房去,還有事向您請教。」

  過了片刻,這位少婦用茶盤端著茶到了書房門口。王老師站起來,說了聲「不敢當」。

  牡丹的態度很爽快利落,不像丈夫死了才半個月的寡婦。王老師看見這個青春的仙女站在他面前,心裡猛然咯噔一下。他心想,一個失去丈夫的年輕女人,命定要畢生守寡,這是確定不疑的。至少,有功名的讀書人的遺孀是要一直守節的,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普通男人的寡婦常常再嫁,秀才、舉人的寡婦,按儒家的倫理規矩,是應當守節居孀的。

  這時候,王老師覺得他面前這位少婦能否守節不嫁,可很難說。她看樣子不太像。

  「王老師,您對我們太好了。什麼事情我都要求您指教。明天我就要和連升一塊送靈柩回家。我由這兒到船上這段路,當然要穿上孝服。可是,隨後一路上是不是都要一直穿著呢?」

  「費太太,我想這要看個人的心意。在上船下船時,你當然應當穿著,尤其是下船的時候,因為公婆要來接你。」王老師把她上下打量了一會兒,又說:「你自然應當這樣子。我認為必須如此。你應當一路的哭,直到靈柩抬到家裡為止。我自然不認識你的公婆,但是按人情之常,他們一定願意你這樣做。到時候,一定還有妯娌,還有鄰居的女人們,她們一定在場觀看。我想你當然不願招她們在背後說閒話。」

  王老師話說得流暢而純熟,好像寺院裡的執事僧或是古跡勝地的導遊一樣。

  「我以後會怎麼樣呢?」

  「大概是,丈夫家會給你收養一個兒子,好接續你丈夫家的香煙。他們總是會這麼做的。他們認為一個寡婦有個孩子要照顧,會清心寡欲,安心守節。你要知道,我並不是說年輕輕兒的守寡容易,可是總得要守過去呀。你先生有沒有功名?」

  「不能算是真有。當年朝廷舉辦水災賑濟時,他拿錢捐了個貢生。那時我還沒嫁給他。您知道,一千塊錢捐個秀才,三千塊錢捐個舉人,我想他是拿五百塊錢捐個貢生吧。」

  王老師認真望瞭望這位少婦的臉,然後說了聲:「噢,是這樣。」

  「您認為怎麼樣?」

  王老師這時像對自己人說話一樣:「事情是這樣的。……這件事在你自己,完全由你自己決定,我不應當說什麼。可是你來問我,你要知道怎麼辦。我說,這事完全由你自己決定。不過,一個秀才的寡婦再嫁的情形,的確從來沒聽說過。也許貢生的寡婦,也可以算進去。可是,大部分還要看你先生的家裡怎麼想,他們若提到給你收養個孩子,你就明白他們的用意了。」

  「您覺得這麼做對嗎?」

  「我剛才說過,這是個人的心意。並且,這要看你公婆願不願養活你。」

  「女人總是比較想要養自己生的孩子,您說是不是?」

  這位老學究覺得很難為情,不由臉紅起來。

  「我想你應當拿這件事和你母親去商量,我想你母親還健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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