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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聖約翰大學(2)


  我從來沒有為考試而填鴨死記。在中學和大學我都是畢業時考第二,因為當時同班有個笨蛋,他對教授所教的各種學科都看得十分正經。在大家拼命死記準備考試得高分時,我則去釣魚消遣。因為聖約翰大學瀕蘇州河灣,所以可以去捉死鰻魚,鰷魚,和其他小魚,以此為樂而已。在二年級時,休業典禮上,我接連四次到講臺上去接受三種獎章,並因領導講演隊參加比賽獲勝而接受銀盃,當時全校轟動。鄰近的女子大學聖瑪麗大學的女生,一定相當震動。這與我的結婚是有關係的。

  我曾經說過,因為我上教會學校,把國文忽略了。結果是中文弄得僅僅半通。聖約翰大學的畢業生大都如此。我一畢業,就到北京清華大學去。我當時就那樣投身到中國的文化中心北京,您想像我的窘態吧。不僅是我的學問差,還有我的基督教教育性質的影響呢。我過去受限制不得看中國戲,其實大部分中國人都是從中國戲裡得以知道中國歷史上那些名人的。使巴勒斯坦的古都耶利哥城陷落的約書亞將軍的號角,我都知道,我卻不知道孟薑女的眼淚沖倒了一段萬里長城。而我身為大學畢業生,還算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實在慚愧。

  為了洗雪恥辱,我開始認真在中文上下功夫。首先,我看《紅樓夢》,藉此學北京話,因為《紅樓夢》上的北京話還是無可比擬的傑作。襲人和晴雯說的語言之美,使多少想寫白話的中國人感到臉上無光。

  我該怎麼辦呢?我無法問別人杜詩評注的問題,因為好多擁有哲學博士的教授,或是電機系的教授,他們中國文學的知識之貧乏,和我是伯仲之間。我找到了賣舊書出名的琉璃廠,那條街上,一排一排的都是舊書鋪。由於和書商閒談,我發現了我在國學知識上的漏洞,中國學者所熟知的,我都不知道。與書商的隨便攀談,我覺得非常有趣,甚至驚異可喜。我們的對話比如:「這兒又有一本王國維的著作《人間詞話》。」其實我是生平頭一次發現他的此一著作。又如:「這兒又有一套《四庫集錄》。」後來,我也學會談論書籍,甚至談論古本了。

  民國六年到民國七年,是中國的新文化運動期間,文學革命的風暴衝擊到全中國,我是民國五年在聖大畢業的。中國那時思想上正在狂風急浪之中。胡適之博士在紐約已經開始提倡「文學革命」,陳獨秀則領導對「孔家店」的毫不妥協的激烈攻擊,攻擊儒家思想如「寡婦守節不嫁」,「貞節」,兩性標準,纏足,扶乩等等。胡適向中國介紹自由詩,提倡用白話寫新詩,易蔔生劇本《傀儡家庭》,以及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蕭伯納的戲劇。他更進一步指出中國的落後,不僅在科學,工藝,而且在現代政治組織,甚至文學,戲劇,哲學。所有的青年學生都受到鼓舞。好像是吹來一陣清風。其實吳稚暉早已提出了警告,他說「把線裝書扔入廁所裡去」。周樹人後來也隨著說「所有中國的古書都有毒」。

  胡適在民國七年回到北京時,我以清華大學教員的身份也在場歡迎他。他由意大利返國,當時引用荷蘭神學家ErasBmus的話說:「現在我們已然回來。一切要大有不同了。」我在北京的報上寫文章,支持用白話寫作,理由是歐洲各國文學在十五與十六世紀興起時,都是用當時的白話,如意大利的但丁和包加邱都是。我的文章引起了胡適之注意,從那時起,我們一直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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