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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2)


  但還有一個專門學校學生企什,他的自己不行,別人更不行的論法,是和美諦克一樣的——

  「自然,我是生病,負傷的人,我是不耐煩做那樣麻煩的工作的,然而無論如何,我總該不會比小子還要壞——這無須誇口來說……」(二之一)

  然而比美諦克更善於避免勞作,更善於追逐女人,也更苛於衡量人物了——

  「唔,然而他(萊奮生)也是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學問的人呵,單是狡猾罷了。就在想將我們當作踏腳,來掙自己的地位。自然,您總以為他是很有勇氣,很有才能的隊長罷。哼,豈有此理!——都是我們自己幻想的!

  ……」(同上)

  這兩人一相比較,便覺得美諦克還有純厚的地方。弗理契《代序》中謂作者連寫美諦克,也令人感到有些愛護之處者,大約就為此。

  萊奮生對於美諦克一流人物的感想,是這樣的——

  「只在我們這裡,在我們的地面上,幾萬萬人從太古以來,活在寬緩的怠惰的太陽下,住在污穢和窮困中,用著洪水以前的木犁耕田,信著惡意而昏愚的上帝,只在這樣的地面上,這窮愚的部分中,才也能生長這種懶惰的,沒志氣的人物,這不結子的空花……」(二之五)

  但萊奮生本人,也正是一個知識分子——襲擊隊中的最有教養的人。本書裡面只說起他先前是一個瘦弱的猶太小孩,曾經幫了他那終生夢想發財的父親賣舊貨,幼年時候,因為照相,要他凝視照相鏡,人們曾誆騙他說將有小鳥從中飛出,然而終於沒有,使他感到很大的失望的悲哀。就是到省悟了這一類的欺人之談,也支付了許多經驗的代價。但大抵已經不能回憶,因為個人的私事,已為被稱為「先驅者萊奮生的萊奮生」的歷年積下的層累所掩蔽,不很分明了。只有他之所以成為「先驅者」的由來,卻可以確切地指出——

  「在克服這些一切的缺陷的困窮中,就有著他自己的生活的根本底意義,倘若他那裡沒有強大的,別的什麼希望也不能比擬的,那對於新的,美的,強的,善的人類的渴望,萊奮生便是一個別的人了。但當幾萬萬人被逼得只好過著這樣原始的,可憐的,無意義地窮困的生活之間,又怎能談得到新的,美的人類呢?」(同上)

  這就使萊奮生必然底地和窮困的大眾聯結,而成為他們的先驅。人們也以為他除了來做隊長之外,更無適宜的位置了。但萊奮生深信著——

  「驅使著這些人們者,決非單是自己保存的感情,乃是另外的,不下於此的重要的本能,借了這個,他們才將所忍耐著的一切,連死,都售給最後的目的……然而這本能之生活於人們中,是藏在他們的細小,平常的要求和顧慮下面的,這因為各人是要吃,要睡,而各人是孱弱的緣故。看起來,這些人們就好像擔任些平常的,細小的雜務,感覺自己的弱小,而將自己的最大的顧慮,則委之較強的人們似的。」(二之三)

  萊奮生以「較強」者和這些大眾前行,他就于審慎周詳之外,還必須自專謀畫,藏匿感情,獲得信仰,甚至於當危急之際,還要施行權力了。為什麼呢,因為其時是——

  「大家都在懷著尊敬和恐怖對他看,——卻沒有同情。在這瞬間,他覺得自己是居部隊之上的敵對底的力,但他已經覺悟,竟要向那邊去,——他確信他的力是正當的。」(同上)

  然而萊奮生不但有時動搖,有時失措,部隊也終於受日本軍和科爾卻克軍的圍擊,一百五十人只剩了十九人,可以說,是全部毀滅了。突圍之際,他還是因為受了巴克拉諾夫的暗示。這和現在世間通行的主角無不超絕,事業無不圓滿的小說一比較,實在是一部令人掃興的書。平和的改革家之在靜待神人一般的先驅,君子一般的大眾者,其實就為了懲於世間有這樣的事實。美諦克初到農民隊的夏勒圖巴部下去的時候,也曾感到這一種幻滅的——

  「周圍的人們,和從他奔放的想像所造成的,是全不相同的人物……」(一之二)

  但作者即刻給以說明道——

  「因此他們就並非書本上的人物,卻是真的活的人。」

  (同上)

  【注釋】

  弗理契(K.L.Friche,1870—1927)蘇聯文藝評論家、文學史家。著作有《藝術社會學》、《二十世紀歐洲文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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