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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毀滅》(1)


  後記

  要用三百頁上下的書,來描寫一百五十個真正的大眾,本來幾乎是不可能的。以《水滸》的那麼繁重,也不能將一百零八條好漢寫盡。本書作者的簡煉的方法,是從中選出代表來。

  三個小隊長。農民的代表是苦勃拉克,礦工的代表是圖皤夫,牧人的代表是美迭裡劄。

  苦勃拉克的缺點自然是最多,他所主張的是本地的利益,捉了牧師之後,十字架的銀鏈子會在他的腰帶上,臨行喝得爛醉,對隊員自謙為「豬一般的東西」。農民出身的斥候,也往往不敢接近敵地,只坐在叢莽裡吸煙卷,以待可以回去的時候的到來。礦工木羅式加給以批評道——

  「我和他們合不來,那些農人們,和他們合不來。……

  小氣,陰氣,沒有膽——毫無例外……都這樣!自己是什麼也沒有。簡直像掃過的一樣!……」(第二部之第五章)

  圖皤夫們可是大不相同了,規律既嚴,逃兵極少,因為他們不像農民,生根在土地上。雖然曾經散宿各處,召集時到得最晚,但後來卻「只有圖皤夫的小隊,是完全集合在一氣」了。重傷者弗洛羅夫臨死時,知道本身的生命,和人類相通,托孤于友,毅然服毒,他也是礦工之一。只有十分鄙薄農民的木羅式加,缺點卻正屬不少,偷瓜酗酒,既如流氓,而苦悶懊惱的時候,則又頗近於美諦克了。然而並不自覺。工兵剛卡連珂說——

  「從我們的無論誰,人如果掘下去,在各人裡,都會發見農民的,在各人裡。總之,屬￿這邊的什麼,至多也不過沒有穿草鞋……」(二之五)

  就將他所鄙薄的別人的壞處,指給他就是自己的壞處,以人為鑒,明白非常,是使人能夠反省的妙法,至少在農工相輕的時候,是極有意義的。然而木羅式加後來去作斥候,終於與美諦克不同,殉了他的職守了。

  關於牧人美迭裡劄寫得並不多。有他的果斷,馬術,以及臨死的英雄底的行為。牧人出身的隊員,也沒有寫。另有一個寬袍大袖的細脖子的牧童,是令人想起美迭裡劄的幼年時代和這牧童的成人以後的。

  解剖得最深刻的,恐怕要算對於外來的知識分子——首先自然是高中學生美諦克了。他反對毒死病人,而並無更好的計謀,反對劫糧;而仍吃劫來的豬肉(因為肚子餓)。他以為別人都辦得不對,但自己也無辦法,也覺得自己不行,而別人卻更不行。於是這不行的他,也就成為高尚,成為孤獨了。那論法是這樣的——

  「……我相信,我是一個不夠格的,不中用的隊員……我實在是什麼也不會做,什麼也不知道的……我在這裡,和誰也合不來,誰也不幫助我,但這是我的錯處麼?我用了直心腸對人,但我所遇見的卻是粗暴,對於我的玩笑,揶揄……現在我已經不相信人了,我知道,如果我再強些,人們就會聽我,怕我的,因為在這裡,誰也只向著這件事,誰也只想著這件事,就是裝滿自己的大肚子……我常常竟至於這樣地感到,假使他們萬一在明天為科爾卻克所帶領,他們便會和現在一樣地服侍他,和現在一樣地法外的兇殘地對人,然而我不能這樣,簡直不能這樣……」(二之五)

  這其實就是美諦克入隊和逃走之際,都曾說過的「無論在那裡做事,全都一樣」論,這時卻以為大惡,歸之別人了。

  此外解剖,深切者尚多,從開始以至終篇,隨時可見。然而美諦克卻有時也自覺著這缺點的,當他和巴克拉諾夫同去偵察日本軍,在路上扳談了一些話之後——

  「美諦克用了突然的熱心,開始來說明巴克拉諾夫的不進高中學校,並不算壞事情,倒是好。他在無意中,想使巴克拉諾夫相信自己雖然無教育,卻是怎樣一個善良,能幹的人。但巴克拉諾夫卻不能在自己的無教育之中,看見這樣的價值,美諦克的更加複雜的判斷,也就全然不能為他所領會了。他們之間,於是並不發生心心相印的交談。兩人策了馬,在長久的沉默中開快步前進。」

  (二之二)

  【注釋】

  《毀滅》:以蘇聯國內戰爭為題材的長篇小說。作於一九二五年至一九二六年,中譯本於一九三一年譯畢。有兩種版本:一九三一年九月上海大江書鋪版和同年十月上海三閒書屋版。在印行單行本之前,其第一部及第二部曾以《潰滅》為題,分期發表于《萌芽》月刊第一期至第五期及《新地》月刊第一本。

  法捷耶夫,參看本卷第322頁注。他曾長期擔任蘇聯作家協會的領導工作。除《毀滅》外,尚著有長篇小說《青年近衛軍》、《最後一個烏兌格人》,文學論文集《三十年間》等。從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五一年,他曾對《毀滅》進行修改多次。

  本篇最初印入一九三一年上海三閒書屋出版的《毀滅》單行本,未在報刊上發表過。

  科爾卻克(Александр Васиилиевич Колчак,1873—1920)通譯高爾察克,蘇聯國內戰爭時期反革命頭目之一。十月革命後,依靠英美帝國主義,發動武裝叛亂,紅軍擊潰其所部後被捕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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