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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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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② 作者的名姓,如果寫全,是Aleksandr Stepanovitch Yakovlev。第一字是名;第二字是父名,義雲「斯台班的兒子」;第三字才是姓。自傳上不記所寫的年月,但這最先載在理定所編的《文學底俄羅斯》(Vladimir Lidin Literaturna-ya Russiya)③第一卷上,於一九二四年出版,那麼,至遲是這一年所寫的了。一九二八年在墨斯科印行的《作家傳》(Pisateli)④中,雅各武萊夫的自傳也還是這一篇,但增添了著作目錄:從一九二三至二八年,已出版的計二十五種。 俄國在戰時共產主義⑤時代,因為物質的缺乏和生活的艱難,在文藝也是受難的時代。待到一九二一年施行了新經濟政策⑥,文藝界遂又活潑起來。這時成績最著的,是瓦浪斯基在雜誌《赤色新地》所擁護,而托羅茲基首先給以一個指明特色的名目的「同路人」⑦。 「『同路人』們的出現的表面上的日子,也可以將『綏拉比翁的弟兄』⑧於一九二一年二月一日同在『列格勒的藝術之家』⑨裡的第一回會議,算進裡面去。(中略。)在本質上,這團體在直接底的意義上是並沒有表示任何的流派和傾向的。結合著『弟兄』們者,是關於自由的藝術的思想,無論是怎樣的東西,凡有計劃,他們都是反對者。倘要說他們也有了綱領,那麼,那就在一切綱領的否定。將這表現得最為清楚的,是淑雪兼珂(M.Zoshchen-ko)⑩『從黨員的見地來看,我是沒有主義的人。那就好,叫我自己來講自己,則——我既不是共產主義者,也不是社會革命黨員,又不是帝政主義者。我只是俄羅斯人。而且——政治底地,是不道德的人。在大體的規模上,布爾塞維克於我最相近。我也贊成和布爾塞維克們來施行布爾塞維主義。(中略)我愛那農民的俄羅斯。』「一切『弟兄』的綱領,那本質就是這樣的東西。他們用或種形式,表現對於革命的無政府底的,乃至巴爾底山⑾(襲擊隊)底的要素(Moment)的同情,以及對於革命的組織底計劃底建設底的要素的那否定底的態度。」(P.S.Kogan⑿《偉大的十年的文學》第四章。)《十月》的作者雅各武萊夫,便是這「綏拉比翁的弟兄」們中的一個。 但是,如這團體的名稱所顯示,雖然取霍夫曼(Th.A.Hoffmann)⒀的小說之名,而其取義,卻並非以綏拉比翁為師,乃在恰如他的那些弟兄們一般,各自有其不同的態度。所以各人在那「沒有綱領」這一個綱領之下,內容形式,又各不同。例如先已不同,現在愈加不同了的伊凡諾夫(Vsevolod Ivanov)⒁和畢力涅克(Boris pilniak) ⒂,先前就都是這團體中的一分子。 至於雅各武萊夫,則藝術的基調,全在博愛與良心,而且很是宗教底的,有時竟至於佩服教會。他以農民為人類正義與良心的最高的保持者,惟他們才將全世界連結于友愛的精神。將這見解具體化了的,是短篇小說《農夫》,其中描寫著「人類的良心」的勝利。我曾將這譯載在去年的《大眾文藝》 ⒃上,但正只為這一個題目和作者的國籍,連廣告也被上海的報館所拒絕,作者的高潔的空想,至少在中國的有些處所是分明碰壁了。 《十月》是一九二三年之作,算是他的代表作品,並且表示了較有進步的觀念形態的。但其中的人物,沒有一個是鐵底意志的革命家;亞庚臨時加入,大半因為好玩,而結果卻在後半大大的展開了他母親在舊房子裡的無可挽救的哀慘,這些處所,要令人記起安特來夫(L.Andreev)的《老屋》⒄來。較為平靜而勇敢的倒是那些無名的水兵和兵士們,但他們又什九由於先前的訓練。 然而,那用了加入白軍和終於彷徨著的青年(伊凡及華西理)的主觀,來述十月革命的巷戰情形之處,是顯示著電影式的結構和描寫法的清新的,雖然臨末的幾句光明之辭,並不足以掩蓋通篇的陰鬱的絕望底的氛圍氣。然而革命之時,情形複雜,作者本身所屬的階級和思想感情,固然使他不能寫出更進於此的東西,而或時或處的革命,大約也不能說絕無這樣的情景。本書所寫,大抵是墨斯科的普列思那街的人們。 要知道在別樣的環境裡的別樣的思想感情,我以為自然別有法兌耶夫(A.Fadeev)的《潰滅》⒅在。 他的現在的生活,我不知道。日本的黑田乙吉⒆曾經和他會面,寫了一點「印象」,可以略略窺見他之為人: 「最初,我和他是在『赫爾岑之家』⒇裡會見的,但既在許多人們之中,雅各武萊夫又不是會出鋒頭的性質的人,所以沒有多說話。第二回會面是在理定[21]的家裡。從此以後,我便喜歡他了。 「他在自敘傳上寫著:父親是染色工,父家的親屬都是農奴,母家的親屬是伏爾迦的船夥,父和祖父母,是不能看書,也不能寫字的。會面了一看,誠然,他給人以生於大俄羅斯的『黑土』中的印象,『素樸』這字,即可就此嵌在他那裡的,但又不流于粗豪,平靜鎮定,是一個連大聲也不發的典型底的『以農奴為祖先的現代俄羅斯的新的知識者』。 「一看那以墨斯科的十月革命為題材的小說《十月》,大約就不妨說,他的一切作品,是敘述著他所生長的伏爾迦河下流地方的生活,尤其是那社會底,以及經濟底的特色的。 「聽說雅各武萊夫每天早上五點鐘光景便起床,清潔了身體,靜靜地誦過經文之後,這才動手來創作。睡早覺,是向來幾乎算了一種俄國的知識階級,尤其是文學者的資格的,然而他卻是非常改變了的人。記得在理定的家裡,他也沒有喝一點酒。」(《新興文學》[22]第五號1928。)他的父親的職業,我所譯的《自傳》據日本尾瀨敬止的《文藝戰線》[23]所載重譯,是「油漆匠」,這裡卻道是「染色工」。原文用羅馬字拼起音來,是「Ochez—Mal』Yar[24]」,我不知道誰算譯的正確。 這書的底本,是日本井田孝平的原譯,前年,東京南宋書院[25]出版,為《世界社會主義文學叢書》的第四篇。達夫[26]先生去年編《大眾文藝》,徵集稿件,便譯了幾章,登在那上面,後來他中止編輯,我也就中止翻譯了。直到今年夏末,這才在一間玻璃門的房子裡,將它譯完。其時曹靖華[27]君寄給我一本原文,是《羅曼雜誌》(Roman Gazeta)[28]之一,但我沒有比照的學力,只將日譯本上所無的每章標題添上,分章之處,也照原本改正,眉目總算較為清楚了。 還有一點贅語: 第一,這一本小說並非普羅列泰利亞[29]底的作品。在蘇聯先前並未禁止,現在也還在通行,所以我們的大學教授拾了僑俄的唾餘,說那邊在用馬克斯學說掂斤估兩,多也不是,少也不是,是誇張的,其實倒是他們要將這作為口實,自己來掂斤估兩。有些「象牙塔」裡的文學家于這些話偏會聽到,弄得臉色發白,再來遙發宣言,也實在冤枉得很的。 第二,俄國還有一個雅各武萊夫,作《蒲力汗諾夫論》的,是列格勒國立藝術大學的助教,馬克斯主義文學的理論家,姓氏雖同,卻並非這《十月》的作者。此外,姓雅各武萊夫的,自然還很多。 但是,一切「同路人」,也並非同走了若干路程之後,就從此永遠全數在半空中翱翔的,在社會主義底建設的中途,一定要發生離合變化,珂幹在《偉大的十年的文學》中說: 「所謂『同路人』們的文學,和這(無產者文學),是成就了另一條路了。他們是從文學向生活去的,從那有自立底的價值的技術出發。他們首先第一,將革命看作藝術作品的題材。他們明明白白,宣言自己是一切傾向性的敵人,並且想定了與這傾向之如何,並無關係的作家們的自由的共和國。其實,這些『純粹』的文學主義者們,是終於也不能不拉進在一切戰線上,沸騰著的鬥爭裡面去了的,於是就參加了鬥爭。到了最初的十年之將終,從革命底實生活進向文學的無產者作家,與從文學進向革命底實生活的『同路人』們,兩相合流,在十年之終,而有形成蘇維埃作家聯盟,使一切團體,都可以一同加入的雄大的企圖,來作紀念,這是毫不足異的。」 關於「同路人」文學的過去,以及現在全般的狀況,我想,這就說得很簡括而明白了。 一九三〇年八月三十日,譯者。 【注釋】 《十月》:蘇聯「同路人」作家雅各武萊夫描寫十月革命時期莫斯科起義的中篇小說,作於一九二三年。魯迅於一九二九年初開始翻譯,次年夏末譯畢。至一九三三年二月始由上海神州國光社出版,列為《現代文藝叢書》(魯迅編)之一。 此書前四章的譯文,最初曾分刊於《大眾文藝》月刊第一卷第五、六兩期(一九二九年一月二十日及二月二十日);第五章起至末章,譯出後未在報刊發表過。 雅各武萊夫(1886—1953)通譯雅柯夫列夫,蘇聯小說家。十月革命前開始文學創作,曾參加「謝拉皮翁兄弟」文學團體。著有中篇小說《自由民》、《十月》,長篇小說《人和沙漠》等。 ②本篇最初印入《十月》單行本,未在報刊上發表過。 ③《文學底俄羅斯》:理定主編的一種文藝叢書,第一集出版於一九二四年,題為《文學的俄羅斯·當代俄國散文集》,選輯了二十八位作家的自傳及作品。 ④《作家傳》:原題《QPXNYIUP》(《作家》),副標題為《當代俄羅斯散文作家自傳及畫像》,一九二八年出版於莫斯科。 ⑤戰時共產主義:蘇聯在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二〇年間外國武裝干涉和國內戰爭時期所實行的政策,以動員國內一切資源,保證前線需要。內容包括由國家控制全部工業;實行對外貿易壟斷制;實行餘糧收集制,禁止私人販賣糧食等項。 ⑥新經濟政策:蘇聯在國內戰爭結束後,於一九二一年春天開始實行新經濟政策,不再實行不要市場和越過市場的直接的物品交換,並用糧食稅代替了餘糧收集制。 ⑦「同路人」:一九二一年前後,蘇聯文藝評論界用以稱呼「謝拉皮翁兄弟」團體為代表的作家,意味著他們同情無產階級革命,可以同走一段路。 ⑧「綏拉比翁的弟兄」:又譯「謝拉皮翁兄弟」,以德國小說家霍夫曼的同名小說(內容描寫謝拉皮翁兄弟六人,各自代表一種不同的個性)命名的文學團體。一九二一年成立於彼得格勒(今列格勒),一九二四年解散。他們主張作家不問政治,無視作品的思想內容,否定文學的社會意義。代表人物有倫支、左琴科等。 ⑨藝術之家:又稱「藝術府」。一九二八年秋在列格勒成立的藝術府和文人府(文學家之家),是當時的文藝家聚會及朗誦的場所。 ⑩淑雪兼珂(1895—1958)通譯左琴科,蘇聯「同路人」作家。一九二一年開始文學活動,作品大都以小市民的生活瑣事為題材。主要作品有短篇集《可敬的公民》等。 ⑾巴爾底山:俄語「遊擊隊」的音譯。 ⑿P.S.Kogan:戈庚(1872—1932),蘇聯文學史家。十月革命後任莫斯科大學教授。著有《西歐文學史概論》、《現代俄國文學史綱》等。《偉大的十年的文學》,是他寫於一九二七年的文學論著,評述一九一七年至一九二七年間的蘇聯文學概況,有沈端先譯本,題為《偉大的十年間文學》,一九三〇年九月上海南強書局出版。 ⒀霍夫曼(1776—1822)德國浪漫主義小說家,著有《金罐》、《跳蚤師傅》等。他的短篇小說集《謝拉皮翁兄弟》宣揚「為藝術而藝術」,對頹廢派文學影響頗大。 ⒁伊凡諾夫(1895—1963)蘇聯作家。當過工人,一九一五年發表小說,得到高爾基的讚賞,即專心從事文學。代表作有《鐵甲列車》等。 ⒂畢力涅克(1894—1941)又譯皮涅克,蘇聯「同路人」作家。十月革命後在政治上傾向革命,但創作上未擺脫無政府主義傾向。著有小說《精光的年頭》等。 ⒃《大眾文藝》:文藝月刊,郁達夫、夏萊蒂主編,一九二八年九月上海現代書局發行。後期為「左聯」機關刊物之一,一九三〇年六月被國民黨政府查禁,共出十二期。 ⒄安特來夫的《老屋》:應為梭羅古勃的《老屋》,有陳煒謨譯本,一九三六年三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梭羅古勃(1863—1927),俄國作家。著有小說《小鬼》、《老屋》等。 ⒅法兌耶夫(1901—1956)通譯法捷耶夫,蘇聯作家。《潰滅》,即《毀滅》,長篇小說,有魯迅譯本,一九三一年以「三閒書屋」名義出版。 ⒆黑田乙吉(1888—1971)日本《大阪每日新聞》記者,曾留學蘇聯。著有《蘇維埃塑像》、《北冰洋的探險》等。 ⒇「赫爾岑之家」:俄國文學家赫爾岑(1812—1870)的舊宅,莫斯科文學者俱樂部曾設立於此。「全俄無產階級作家協會」和「俄國無產階級作家協會」等文學團體也在此設事務所。十月革命初期,一些作家常在此集會朗誦自己未發表的作品。 [21]理定,蘇聯小說家。著有長篇小說《變節者》等。二次大戰期間任隨軍記者,寫過不少戰爭故事。 [22]《新興文學》:日本平凡社出版的一種外國文學叢書,下中彌三郎編輯。 [23]《文藝戰線》:應為《藝術戰線》,日本尾瀨敬止編譯的蘇聯作家作品集,一九二六年出版于東京。 [24]「Ochez-Mal』Yar」:俄語作「DYIG^LNUBH」,即「父親——油漆匠」。 [25]井田孝平(1879—1936)日本翻譯工作者,曾任俄語教授。南宋書院,日本東京的一家出版社。 [26]達夫:即郁達夫(1896—1945)浙江富陽人,作家。創造社主要成員之一。一九二八年曾與魯迅合編《奔流》月刊。著有短篇小說集《沉淪》、中篇小說《迷羊》、《她是一個弱女子》、遊記散文集《屐痕處處》等。 [27]曹靖華:河南盧氏人,未名社成員,翻譯家。早年曾在蘇聯留學和工作,歸國後在北平大學女子文理學院、東北大學等校任教。 譯有《鐵流》、《城與年》等。 [28]《羅曼雜誌》:即《小說報》,蘇聯國家文學出版社發行,一九二七年創刊。 [29]普羅列泰利亞:即無產階級,英文Proletariat的音譯,源出拉丁文Proletarius。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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