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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藝之一瞥(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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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中國電影,還在很受著這「才子+流氓」式的影響,裡面的英雄,作為「好人」的英雄,也都是油頭滑腦的,和一些住慣了上海,曉得怎樣「拆梢」,「揩油」,「吊膀子」⑾的滑頭少年一樣。看了之後,令人覺得現在倘要做英雄,做好人,也必須是流氓。 才子+流氓的小說,但也漸漸的衰退了。那原因,我想,一則因為總是這一套老調子——妓女要錢,嫖客用手段,原不會寫不完的;二則因為所用的是蘇白,如什麼倪=我,耐=你,阿是=是否之類,除了老上海和江浙的人們之外,誰也看不懂。 然而才子+佳人的書,卻又出了一本當時震動一時的小說,那就是從英文翻譯過來的《迦茵小傳》(H.R.Haggard:JoanHaste)⑿。但只有上半本,據譯者說,原本從舊書攤上得來,非常之好,可惜覓不到下冊,無可奈何了。果然,這很打動了才子佳人們的芳心,流行得很廣很廣。後來還至於打動了林琴南先生,將全部譯出,仍舊名為《迦茵小傳》。而同時受了先譯者的大罵⒀,說他不該全譯,使迦茵的價值降低,給讀者以不快的。於是才知道先前之所以只有半部,實非原本殘缺,乃是因為記著迦茵生了一個私生子,譯者故意不譯的。其實這樣的一部並不很長的書,外國也不至於分印成兩本。但是,即此一端,也很可以看出當時中國對於婚姻的見解了。 這時新的才子+佳人小說便又流行起來,但佳人已是良家女子了,和才子相悅相戀,分拆不開,柳陰花下,像一對胡蝶,一雙鴛鴦一樣,但有時因為嚴親,或者因為薄命,也竟至於偶見悲劇的結局,不再都成神仙了,——這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大進步。到了近來是在製造兼可擦臉的牙粉了的天虛我生先生所編的月刊雜誌《眉語》⒁出現的時候,是這鴛鴦胡蝶式文學⒂的極盛時期。後來《眉語》雖遭禁止,勢力卻並不消退,直待《新青年》⒃盛行起來,這才受了打擊。這時有伊孛生的劇本的紹介⒄和胡適之先生的《終身大事》⒅的別一形式的出現,雖然並不是故意的,然而鴛鴦胡蝶派作為命根的那婚姻問題,卻也因此而諾拉(Nora)似的跑掉了。這後來,就有新才子派的創造社⒆的出現。創造社是尊貴天才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專重自我的,崇創作,惡翻譯,尤其憎惡重譯的,與同時上海的文學研究會⒇相對立。那出馬的第一個廣告上,說有人「壟斷」著文壇,就是指著文學研究會。文學研究會卻也正相反,是主張為人生的藝術的,是一面創作,一面也看重翻譯的,是注意於紹介被壓迫民族文學的,這些都是小國度,沒有人懂得他們的文字,因此也幾乎全都是重譯的。並且因為曾經聲援過《新青年》,新仇夾舊仇,所以文學研究會這時就受了三方面的攻擊。一方面就是創造社,既然是天才的藝術,那麼看那為人生的藝術的文學研究會自然就是多管閒事,不免有些「俗」氣,而且還以為無能,所以倘被發見一處誤譯,有時竟至於特做一篇長長的專論(22)。一方面是留學過美國的紳士派,他們以為文藝是專給老爺太太們看的,所以主角除老爺太太之外,只配有文人,學士,藝術家,教授,小姐等等,要會說Yes,No,這才是紳士的莊嚴,那時吳苾(23)先生就曾經發表過文章,說是真不懂為什麼有些人竟喜歡描寫下流社會。第三方面,則就是以前說過的鴛鴦胡蝶派,我不知道他們用的是什麼方法,到底使書店老闆將編輯《小說月報》(24)的一個文學研究會會員撤換,還出了《小說世界》(25),來流布他們的文章。這一種刊物,是到了去年才停刊的。 創造社的這一戰,從表面看來,是勝利的。許多作品,既和當時的自命才子們的心情相合,加以出版者的幫助,勢力雄厚起來了。勢力一雄厚,就看見大商店如商務印書館,也有創造社員的譯著的出版,——這是說,郭沫若(26)和張資平兩位先生的稿件。這以來,據我所記得,是創造社也不再審查商務印書館出版物的誤譯之處,來作專論了。這些地方,我想,是也有些才子+流氓式的。然而,「新上海」是究竟敵不過「老上海」的,創造社員在凱歌聲中,終於覺到了自己就在做自己們的出版者的商品,種種努力,在老闆看來,就等於眼鏡鋪大玻璃窗裡紙人的目夾眼,不過是「以廣招徠」。待到希圖獨立出版的時候,老闆就給吃了一場官司,雖然也終於獨立,說是一切書籍,大加改訂,另行印刷,從新開張了,然而舊老闆卻還是永遠用了舊版子,只是印,賣,而且年年是什麼紀念的大廉價。 商品固然是做不下去的,獨立也活不下去。創造社的人們的去路,自然是在較有希望的「革命策源地」的廣東。在廣東,於是也有「革命文學」這名詞的出現,然而並無什麼作品,在上海,則並且還沒有這名詞。 到了前年,「革命文學」這名目這才旺盛起來了,主張的是從「革命策源地」回來的幾個創造社元老和若干新份子。革命文學之所以旺盛起來,自然是因為由於社會的背景,一般群眾,青年有了這樣的要求。當從廣東開始北伐的時候,一般積極的青年都跑到實際工作去了,那時還沒有什麼顯著的革命文學運動,到了政治環境突然改變,革命遭了挫折,階級的分化非常顯明,國民黨以「清黨」之名,大戮共產黨及革命群眾,而死剩的青年們再入於被迫壓的境遇,於是革命文學在上海這才有了強烈的活動。所以這革命文學的旺盛起來,在表面上和別國不同,並非由於革命的高揚,而是因為革命的挫折;雖然其中也有些是舊文人解下指揮刀來重理筆墨的舊業,有些是幾個青年被從實際工作排出,只好借此謀生,但因為實在具有社會的基礎,所以在新份子裡,是很有極堅實正確的人存在的。但那時的革命文學運動,據我的意見,是未經好好的計劃,很有些錯誤之處的。例如,第一,他們對於中國社會,未曾加以細密的分析,便將在蘇維埃政權之下才能運用的方法,來機械的地運用了。再則他們,尤其是成仿吾先生,將革命使一般人理解為非常可怕的事,擺著一種極左傾的兇惡的面貌,好似革命一到,一切非革命者就都得死,令人對革命只抱著恐怖。其實革命是並非教人死而是教人活的。這種令人「知道點革命的厲害」,只圖自己說得暢快的態度,也還是中了才子+流氓的毒。 激烈得快的,也平和得快,甚至於也頹廢得快。倘在文人,他總有一番辯護自己的變化的理由,引經據典。譬如說,要人幫忙時候用克魯巴金的互助論,要和人爭鬧的時候就用達爾文的生存競爭說。無論古今,凡是沒有一定的理論,或主張的變化並無線索可尋,而隨時拿了各種各派的理論來作武器的人,都可以稱之為流氓。例如上海的流氓,看見一男一女的鄉下人在走路,他就說,「喂,你們這樣子,有傷風化,你們犯了法了!」他用的是中國法。倘看見一個鄉下人在路旁小便呢,他就說,「喂,這是不准的,你犯了法,該捉到捕房去!」這時所用的又是外國法。但結果是無所謂法不法,只要被他敲去了幾個錢就都完事。 在中國,去年的革命文學者和前年很有點不同了。這固然由於境遇的改變,但有些「革命文學者」的本身裡,還藏著容易犯到的病根。「革命」和「文學」,若斷若續,好像兩隻靠近的船,一只是「革命」,一只是「文學」,而作者的每一隻腳就站在每一隻船上面。當環境較好的時候,作者就在革命這一隻船上踏得重一點,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一被壓迫,則在文學的船上踏得重一點,他變了不過是文學家了。所以前年的主張十分激烈,以為凡非革命文學,統得掃蕩的人,去年卻記得了列寧愛看岡卻羅夫(27)(I.Gontcharov)的作品的故事,覺得非革命文學,意義倒也十分深長;還有最徹底的革命文學家葉靈鳳先生,他描寫革命家,徹底到每次上茅廁時候都用我的《呐喊》去揩屁股(28),現在卻竟會莫名其妙的跟在所謂民族主義文學家屁股後面了。 類似的例,還可以舉出向培良(29)先生來。在革命漸漸高揚的時候,他是很革命的;他在先前,還曾經說,青年人不但嗥叫,還要露出狼牙來。這自然也不壞,但也應該小心,因為狼是狗的祖宗,一到被人馴服的時候,是就要變而為狗的。向培良先生現在在提倡人類的藝術了,他反對有階級的藝術的存在,而在人類中分出好人和壞人來,這藝術是「好壞鬥爭」的武器。狗也是將人分為兩種的,豢養它的主人之類是好人,別的窮人和乞丐在它的眼裡就是壞人,不是叫,便是咬。然而這也還不算壞,因為究竟還有一點野性,如果再一變而為吧兒狗,好像不管閒事,而其實在給主子盡職,那就正如現在的自稱不問俗事的為藝術而藝術的名人們一樣,只好去點綴大學教室了。 【注釋】 ⑾「拆梢」即敲詐;「揩油」,指對婦女的猥褻行為;「吊膀子」,即勾引婦女。這些都是上海方言。 ⑿《迦茵小傳》英國哈葛德所作長篇小說。該書最初有署名蟠溪子的譯文,僅為原著的下半部,一九〇三年上海文明書局出版,當時流行很廣。後由林琴南根據魏易口述,譯出全文,一九〇五年商務印書館出版。 ⒀先譯者的大罵當指寅半生作《讀迦因小傳兩譯本書後》一文(載一九〇六年杭州出版的《遊戲世界》第十一期),其中說:「蟠溪子不知幾費躊躇,幾費斟酌,始得有孕一節為迦因隱去。……不意有林畏廬者,不知與迦因何仇,凡蟠溪子百計所彌縫而曲為迦因諱者,必欲另補之以彰其醜。……嗚呼!迦因何幸而得蟠溪子為之諱其短而顯其長,而使讀迦因小傳者咸神往於迦因也;遮因何不幸而複得林畏廬為之暴其行而貢其醜,而使讀迦因小傳者鹹輕薄夫迦因也。」 ⒁天虛我生即陳蝶仙,鴛鴦蝴蝶派作家。九一八事變後,在全國人民抵制日貨聲中,他經營的家庭工業社製造了取代日本「金鋼石」牙粉的「無敵牌」牙粉,因盛銷各地而致富。按天虛我生曾於一九二〇年編輯《申報·自由談》,不是《眉語》主編。《眉語》,鴛鴦蝴蝶派的月刊,高劍華主編,一九一四年十月創刊,一九一六年出至第十八期停刊。 ⒂鴛鴦胡蝶式文學指鴛鴦蝴蝶派作品,多用文言文描寫迎合小市民趣味的才子佳人故事。鴛鴦蝴蝶派興起於清末民初,先後辦過《小說時報》、《民權素》、《小說叢報》、《禮拜六》等刊物;因《禮拜六》影響較大,故又稱禮拜六派。代表作家有包天笑、陳蝶仙、徐枕亞、周瘦鵑、張恨水等。 ⒃《新青年》綜合性月刊。「五四」時期倡導新文化運動、傳播馬克思主義的重要刊物。一九一五年九月創刊於上海,由陳獨秀主編。 第一卷名《青年雜誌》,第二卷起改名《新青年》。從一九一八年一月起,李大釗等參加該刊編輯工作。一九二二年七月休刊。 ⒄伊孛生即易蔔生。他的劇本《玩偶之家》,寫娜拉(諾拉)不甘做丈夫的玩偶而離家出走的故事,「五四」時期譯成中文並上演,產生較大影響。其他主要劇作也曾在當時譯成中文,《新青年》第四卷第六號(一九一八年六月)並出版了介紹他生平、思想及作品的專號。 ⒅《終身大事》以婚姻問題為題材的劇本,發表于《新青年》第六卷第三號(一九一九年三月)。 ⒆創造社參看本卷第7頁注⑤。 ⒇文學研究會著名的文學團體,一九二一年一月成立於北京,由沈雁冰、鄭振鐸、葉紹鈞等人發起,主張「為人生的藝術」,提倡現實主義的為改造社會服務的新文學,反對把文學當作遊戲或消遣的東西。同時努力介紹俄國和東歐、北歐及其他「弱小民族」的文學作品。該會當時的活動,對於中國新文學運動,曾起了很大的推動作用。編有《小說月報》、《文學旬刊》、《文學週報》和《文學研究會叢書》多種。魯迅是這個文學團體的支持者。 創造社「出馬的第一個廣告」,指《創造》季刊的出版廣告,載於一九二一年九月二十九日《時事新報》,其中有「自文化運動發生後,我國新文藝為一、二偶像所壟斷」等話。 (22)這裡說的批評誤譯的專論,指成仿吾在《創造季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三年五月)發表的《「雅典主義」》的文章。它對佩韋(王統照)的《今年紀念的幾個文學家》(載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小說月報》)一文中將無神論(Atheism)誤譯為「雅典主義」加以批評。 (23)吳宓(1894~1978)字雨僧,陝西涇陽人。曾留學美國,後任東南大學教授。一九二一年他同梅光迪、胡先驌等人創辦《學衡》雜誌,提倡復古主義,是反對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 (24)《小說月報》一九一〇年(清宣統二年)創刊於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開始由王蘊章、惲鐵樵先後主編,是禮拜六派的主要刊物之一。一九二一年一月第十二卷第一期起,由沈雁冰主編,內容大加改革,因此遭到禮拜六派的攻擊。一九二三年一月第十四卷起改由鄭振鐸主編。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出至第二十二卷第十二期停刊。 (25)《小說世界》週刊,鴛鴦蝴蝶派為對抗革新後的《小說月報》創辦的刊物,葉勁風主編。一九二三年一月創刊於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停刊。 (26)郭沫若(1892~1978)四川樂山人,文學家、歷史學家和社會活動家。早年從事革命文化活動,為著名的文學團體創造社主要發起人。一九二六年投身北伐戰爭,一九二七年參加八一南昌起義,失敗後旅居日本,從事中國古代史和古文字學的研究。抗日戰爭爆發後回國,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組織和團結國統區進步文化人士從事抗日和民主運動。他的著作豐富,對我國新文化運動作出了巨大貢獻。 (27)岡卻羅夫(1812~1891)通譯岡察洛夫,俄國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奧勃洛摩夫》等。列寧在《論蘇維埃共和國的國內外形勢》等文中曾多次提到奧勃洛摩夫這個藝術形象。 (28)指葉靈鳳的小說《窮愁的自傳》,載《現代小說》第三卷第二期(一九二九年十一月)。小說中的主角魏日青說:「照著老例,起身後我便將十二枚銅元從舊貨攤上買來的一冊《呐喊》撕下三頁到露臺上去大便。」 (29)向培良(1905~1961)湖南黔陽人,狂飆社主要成員之一,後來投靠國民黨。他在《狂飆》第五期(一九二六年十一月)《論孤獨者》一文中曾說:青年們「憤怒而且嗥叫,像一個被追逐的狼,回過頭來,露出牙……。」一九二九年他在上海主編《青春月刊》,反對革命文學運動,提倡所謂「人類底藝術」。所著《人類的藝術》一書,一九三〇年五月由國民黨南京拔提書店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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