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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翻譯的通信(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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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老爺的主張,其實是和城隍廟裡演說西洋故事的,一鼻孔出氣。這是自己懂得了(?)外國文,看了些書報,就隨便拿起筆來亂寫幾句·所·謂通順的中國文。這明明白白的欺侮中國讀者,信口開河的來亂講海外奇談。第一,他的所謂「順」,既然是寧可「錯」一點兒的「順」,那麼,這當然是遷就中國的·低·級言語而抹殺原意的辦法。這不是創造新的言語,而是努力保存中國的·野·蠻·人的言語程度,努力阻擋它的發展。第二,既然要寧可「錯」一點兒,那就是要朦蔽讀者,使讀者不能夠知道作者的原意。所以我說:趙景深的主張是愚民政策,是壟斷智識的學閥主義,——一點兒也沒有過分的。還有,第三,他顯然是暗示的反對普羅文學(好個可憐的「特殊走狗」)!他這是反對普羅文學,暗指著普羅文學的一些理論著作的翻譯和創作的翻譯。這是普羅文學敵人的話。 但是,普羅文學的中文書籍之中,的確有許多翻譯是不「順」的。這是我們自己的弱點,敵人乘這個弱點來進攻。我們的勝利的道路當然不僅要迎頭痛打,打擊敵人的軍隊,而且要更加整頓自己的隊伍。我們的自己批評的勇敢,常常可以解除敵人的武裝。現在,所謂翻譯論戰的結論,我們的同志卻提出了這樣的結語:「翻譯絕對不容許錯誤。可是,有時候,依照譯品內容的性質,為著保存原作精神,多少的不順,倒可以容忍。」 這是只是個「防禦的戰術」。而蒲力汗諾夫說:辯證法的唯物論者應當要會「反守為攻」。第一,當然我們首先要說明:我們所認識的所謂「順」,和趙景深等所說的不同。第二,我們所要求的是:絕對的正確和絕對的白話。所謂絕對的白話,就是朗誦起來可以懂得的。第三,我們承認:一直到現在,普羅文學的翻譯還沒有做到這個程度,我們要繼續努力。第四,我們揭穿趙景深等自己的翻譯,指出他們認為是「順」的翻譯,其實只是梁啟超⑧和胡適之交媾出來的雜種——半文不白,半死不活的言語,對於大眾仍舊是不「順」的。 這裡,講到你最近出版的《毀滅》,可以說:這是做到了「正確」,還沒有做到「絕對的白話」。 翻譯要用絕對的白話,並不就不能夠「保存原作的精神」。固然,這是很困難,很費功夫的。但是,我們是要絕對不怕困難,努力去克服一切的困難。 一般的說起來,不但翻譯,就是自己的作品也是一樣,現在的文學家,哲學家,政論家,以及一切普通人,要想表現現在中國社會已經有的新的關係,新的現象,新的事物,新的觀念,就差不多人人都要做「倉頡」⑨。這就是說,要天天創造新的字眼,新的句法。實際生活的要求是這樣。難道一九二五年初我們沒有在上海小沙渡替群眾造出「罷工」這一個字眼嗎?還有「遊擊隊」,「遊擊戰爭」,「右傾」,「左傾」,「尾巴主義」,甚至於普通的「團結」,「堅決」,「動搖」等等等類……這些說不盡的新的字眼,漸漸的容納到群眾的口頭上的言語裡去了,即使還沒有完全容納,那也已經有了可以容納的可能了。講到新的句法,比較起來要困難一些,但是,口頭上的言語裡面,句法也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很大的進步。只要拿我們自己演講的言語和舊小說裡的對白比較一下,就可以看得出來。可是,這些新的字眼和句法的創造,無意之中自然而然的要·遵·照·著·中·國·白·話·的·文·法·公·律。凡是「白話文」裡面,違反這些公律的新字眼,新句法,——就是說不上口的——自然淘汰出去,不能夠存在。 所以說到什麼是「順」的問題,應當說:真正的白話就是真正通順的現代中國文,這裡所說的白話,當然·不限於「家務瑣事」的白話,這是說:·從一般人的普通談話,·直·到大學教授的演講的口頭上的白話。中國人現在講哲學,講科學,講藝術……顯然已經有了一個口頭上的白話。難道不是如此?如果這樣,那麼,寫在紙上的說話(文字),就應當是這一種白話,不過組織得比較緊湊,比較整齊罷了。這種文字,雖然現在還有許多對於一般識字很少的群眾,仍舊是看不懂的,因為這種言語,對於一般不識字的群眾,也還是聽不懂的。——·可·是,第一,這種情形只限于文章的內容,而不在文字的本身,所以,第二,這種文字已經有了生命,它已經有了可以被群眾容納的·可·能·性。它是·活·的·言·語。 所以,書面上的白話文,如果不注意中國白話的文法公律,如果不就著中國白話原來有的公律去創造新的,那就很容易走到所謂「不順」的方面去。這是在創造新的字眼新的句法的時候,完全不顧普通群眾口頭上說話的習慣,而·用·文·言·做·本·位的結果。這樣寫出來的文字,本身就是·死·的·言·語。因此,我覺得對於這個問題,我們要有勇敢的自己批評的精神,我們應當開始一個新的鬥爭。你以為怎麼樣? 我的意見是:翻譯應當把原文的本意,完全正確的介紹給中國讀者,使中國讀者所得到的概念·等·于英俄日德法……讀者從原文得來的概念,這樣的直譯,·應·當·用·中·國·人·口·頭·上·可·以·講·得·出·來·的·白·話·來·寫。為著保存原作的精神,並用不著容忍「多少的不順」。相反的,容忍著「多少的不順」(就是不用口頭上的白話),反而要多少的喪失原作的精神。 當然,在藝術的作品裡,言語上的要求是更加苛刻,比普通的論文要更加來得精細。這裡有各種人不同的口氣,不同的字眼,不同的聲調,不同的情緒,……並且這並不限於對白。這裡,要用窮乏的中國口頭上的白話來應付,比翻譯哲學,科學……的理論著作,還要來得困難。但是,這些困難只不過愈加加重我們的任務,可並不會取消我們的這個任務的。 【注釋】 ⑧梁啟超(1873~1929)字卓如,號任公,廣東新會人,學者,清末維新運動領導者之一。他用淺顯的文言著述,撰有《飲冰室文集》。魯迅覆信中提到的《和文漢讀法》,是他寫的一本供中國人學日語用的書。 ⑨「倉頡」相傳是黃帝的史官,我國最初創造文字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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