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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5)


  五

  到這裡,又可以談到我的「硬譯」去了。

  推想起來,這是很應該跟著發生的問題:無產文學既然重在宣傳,宣傳必須多數能懂,那麼,你這些「硬譯」而難懂的理論「天書」,究竟為什麼而譯的呢?不是等於不譯麼?

  我的回答,是:為了我自己,和幾個以無產文學批評家自居的人,和一部分不圖「爽快」,不怕艱難,多少要明白一些這理論的讀者。

  從前年以來,對於我個人的攻擊是多極了,每一種刊物上,大抵總要看見「魯迅」的名字,而作者的口吻,則粗粗一看,大抵好像革命文學家。但我看了幾篇,竟逐漸覺得廢話太多了。解剖刀既不中腠理,子彈所擊之處,也不是致命傷。例如我所屬的階級罷,就至今還未判定,忽說小資產階級,忽說「布爾喬亞」,有時還升為「封建餘孽」,而且又等於猩猩(46)(見《創造月刊》上的「東京通信」);有一回則罵到牙齒的顏色。在這樣的社會裡,有封建餘孽出風頭,是十分可能的,但封建餘孽就是猩猩,卻在任何「唯物史觀」上都沒有說明,也找不出牙齒色黃,即有害於無產階級革命的論據。我於是想,可供參考的這樣的理論,是太少了,所以大家有些胡塗。對於敵人,解剖,咬嚼,現在是在所不免的,不過有一本解剖學,有一本烹飪法,依法辦理,則構造味道,總還可以較為清楚,有味。人往往以神話中的Prometheus(47)比革命者,以為竊火給人,雖遭天帝之虐待不悔,其博大堅忍正相同。但我從別國裡竊得火來,本意卻在煮自己的肉的,以為倘能味道較好,庶幾在咬嚼者那一面也得到較多的好處,我也不枉費了身軀:出發點全是個人主義,並且還夾雜著小市民性的奢華,以及慢慢地摸出解剖刀來,反而刺進解剖者的心臟裡去的「報復」。梁先生說「他們要報復!」其實豈只「他們」,這樣的人在「封建餘孽」中也很有的。然而,我也願意於社會上有些用處,看客所見的結果仍是火和光。這樣,首先開手的就是《文藝政策》(48),因為其中含有各派的議論。鄭伯奇先生現在是開書鋪,(49)印Hauptmann和Gregory夫人(50)的劇本了,那時他還是革命文學家,便在所編的《文藝生活》(51)上,笑我的翻譯這書,是不甘沒落,而可惜被別人著了先鞭。翻一本書便會浮起,做革命文學家真太容易了,我並不這樣想。有一種小報,則說我的譯《藝術論》是「投降」。(52)是的,投降的事,為世上所常有。但其時成仿吾元帥早已爬出日本的溫泉,住進巴黎的旅館了,在這裡又向誰去輸誠呢。今年,說法又兩樣了,在《拓荒者》和《現代小說》上,都說是「方向轉換」。(53)我看見日本的有些雜誌中,曾將這四字加在先前的新感覺派片岡鐵兵(54)上,算是一個好名詞。其實,這些紛紜之談,也還是只看名目,連想也不肯想的老病。譯一本關於無產文學的書,是不足以證明方向的,倘有曲譯,倒反足以為害。我的譯書,就也要獻給這些速斷的無產文學批評家,因為他們是有不貪「爽快」,耐苦來研究這些理論的義務的。

  但我自信並無故意的曲譯,打著我所不佩服的批評家的傷處了的時候我就一笑,打著我的傷處了的時候我就忍疼,卻決不肯有所增減,這也是始終「硬譯」的一個原因。自然,世間總會有較好的翻譯者,能夠譯成既不曲,也不「硬」或「死」的文章的,那時我的譯本當然就被淘汰,我就只要來填這從「無有」到「較好」的空間罷了。

  然而世間紙張還多,每一文社的人數卻少,志大力薄,寫不完所有的紙張,於是一社中的職司克敵助友,掃蕩異類的批評家,看見別人來塗寫紙張了,便喟然興歎,不勝其搖頭頓足之苦。上海的《申報》上,至於稱社會科學的翻譯者為「阿狗阿貓」(55),其憤憤有如此。在「中國新興文學的地位,早為讀者所共知」的蔣光Z先生,曾往日本東京養病,看見藏原惟人(56),談到日本有許多翻譯太壞,簡直比原文還難讀……他就笑了起來,說:「……那中國的翻譯界更要莫名其妙了,近來中國有許多書籍都是譯自日文的,如果日本人將歐洲人那一國的作品帶點錯誤和刪改,從日文譯到中國去,試問這作品豈不是要變了一半相貌麼?……」(57)(見《拓荒者》也就是深不滿於翻譯,尤其是重譯的表示。不過梁先生還舉出書名和壞處,蔣先生卻只嫣然一笑,掃蕩無餘,真是普遍得遠了。藏原惟人是從俄文直接譯過許多文藝理論和小說的,於我個人就極有裨益。我希望中國也有一兩個這樣的誠實的俄文翻譯者,陸續譯出好書來,不僅自罵一聲「混蛋」就算盡了革命文學家的責任。

  然而現在呢,這些東西,梁實秋先生是不譯的,稱人為「阿狗阿貓」的偉人也不譯,學過俄文的蔣先生原是最為適宜的了,可惜養病之後,只出了一本《一周間》(58),而日本則早已有了兩種的譯本。中國曾經大談達爾文,大談尼采,到歐戰時候,則大罵了他們一通,但達爾文的著作的譯本,至今只有一種,(59)尼采的則只有半部,(60)學英德文的學者及文豪都不暇顧及,或不屑顧及,拉倒了。所以暫時之間,恐怕還只好任人笑駡,仍從日文來重譯,或者取一本原文,比照了日譯本來直譯罷。我還想這樣做,並且希望更多有這樣做的人,來填一填徹底的高談中的空虛,因為我們不能像蔣先生那樣的「好笑起來」,也不該如梁先生的「等著,等著,等著」了。

  六

  我在開頭曾有「以硬自居了,而實則其軟如棉,正是新月社的一種特色」這些話,到這裡還應該簡短地補充幾句,就作為本篇的收場。

  《新月》一出世,就主張「嚴正態度」(61),但於罵人者則罵之,譏人者則譏之。這並不錯,正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雖然也是一種「報復」,而非為了自己。到二卷六七號合本的廣告上,還說「我們都保持『容忍』的態度(除了『不容忍』的態度是我們所不能容忍以外),我們都喜歡穩健的合乎理性的學說」。上兩句也不錯,「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和開初仍然一貫。然而從這條大路走下去,一定要遇到「以暴力抗暴力」,這和新月社諸君所喜歡的「穩健」也不能相容了。

  這一回,新月社的「自由言論」遭了壓迫,照老辦法,是必須對於壓迫者,也加以壓迫的,但《新月》上所顯現的反應,卻是一篇《告壓迫言論自由者》(62),先引對方的党義,次引外國的法律,終引東西史例,以見凡壓迫自由者,往往臻於滅亡:是一番替對方設想的警告。

  所以,新月社的「嚴正態度」,「以眼還眼」法,歸根結蒂,是專施之力量相類,或力量較小的人的,倘給有力者打腫了眼,就要破例,只舉手掩住自己的臉,叫一聲「小心你自己的眼睛!」

  【注釋】

  (46)「猩猩」之說,見《創造月刊》第二卷第一期(一九二八年八月)杜荃(郭沫若)的《文藝戰線上的封建餘孽》一文,其中說魯迅過去和陳西瀅、長虹的論戰「是猩猩和猩猩戰」。下文所說「罵到牙齒的顏色」,參看本卷第118頁注

  (47)Prometheus普羅米修斯,希臘神話中造福人類的神。相傳他從主神宙斯那裡偷了火種給人類,受到宙斯的懲罰,被釘在高加索山的岩石上,讓神鷹啄食他的肝臟。

  (48)《文藝政策》魯迅一九二八年翻譯的關於蘇聯文藝政策的文件彙集,內容包括《關於對文藝的黨的政策》(一九二四年五月俄共(布)中央召開的關於文藝政策討論會的記錄)、《觀念形態戰線和文學》(一九二五年一月第一次無產階級作家大會的決議)和《關於文藝領域上的黨的政策》(一九二五年六月俄共(布)中央的決議)三個部分。系根據日本外村史郎和藏原惟人輯譯的日文本轉譯,曾連載於《奔流》月刊,一九三〇年六月由水沫書店出版,列為魯迅、馮雪峰主編的《科學的藝術論叢書》之一。

  (49)鄭伯奇(1895~1979)陝西長安人,作家,創造社成員。當時他在上海開設文獻書房。

  (50)Hauptmann霍普特曼(1862~1946),德國劇作家。Gregory夫人,格列高裡夫人(1852~1932),愛爾蘭劇作家。

  (51)《文藝生活》創造社後期的文藝週刊,鄭伯奇編輯,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在上海創刊,共出四期。

  (52)所謂「投降」之說,見於一九二九年八月十九日上海小報《真報》所載尚文的《魯迅與北新書局決裂》一文,其中說魯迅在被創造社「批判」之後,「今年也提起筆來翻過一本革命藝術論,表示投降的意味。」

  (53)「方向轉換」《拓荒者》第一期(一九三〇年一月)所載錢杏邨《中國新興文學中的幾個具體的問題》中說:「……就是現在『在轉換中』的魯迅吧,也寫過『文筆的拙劣不如報紙的新聞』這一類的諷刺。」《現代小說》第三卷第三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所載剛果倫的《一九二九年中國文壇的回顧》中也說:「魯迅給我們的只是他轉換了方向以後的關於普羅文藝的譯品。」

  (54)片岡鐵兵(1894~1944)日本作家。他曾在一九二四年創辦《文藝時代》雜誌,從事所謂「新感覺派」文藝運動,一九二八年後一度轉向進步的文藝陣營。

  (55)「阿狗阿貓」一九三〇年一月八日《申報·藝術界》(國民黨文化特務朱應鵬主編)「余話」欄刊載陳潔的《社會科學書籍的瘟疫》一文,攻擊馬列主義理論的翻譯和傳播,說「阿貓也來一本社會科學的理論,阿狗也來一本社會科學大綱,馴至阿貓阿狗聯合起來弄社會科學大全,這樣,雜亂胡糟的社會科學書籍就發瘟了。」同月十六日該刊又發表倜然的《創作數種》,其中也有類似的話:「看了阿貓阿狗都譯著連自己都攪不明白的社會科學書,我們的確相信現在是社會科學時代了。」《申報》,參看本卷第92頁注

  (56)藏原惟人日本文藝評論家。

  (57)蔣光慈的這些話,見他在《拓荒者》第一期(一九三〇年一月)發表的《東京之旅》。

  (58)《一周間》以蘇聯國內戰爭為題材的中篇小說,蘇聯裡別進斯基作,蔣光慈譯。一九三〇年一月上海北新書局出版。

  (59)達爾文的學術著作,當時我國只有馬君武譯的《物種原始》(即《物種起源》)一種,一九二〇年上海中華書局出版。

  (60)尼采的著作,當時我國只有郭沫若譯的《查拉圖司屈拉鈔》的第一部,一九二八年六月創造社出版部出版。

  (61)「嚴正態度」指新月社在《新月》第一卷第一號(一九二八年三月)發刊辭《新月的態度》中所表示的態度。他們提出所謂「健康」和「尊嚴」的「兩大原則」,認為當時一切進步的和革命的文藝,都是和他們「所標舉的兩大原則——健康與尊嚴——不相容的」。在該刊第二卷第六、七期合刊(一九二九年九月)的《敬告讀者》中,又說「我們的立論的態度希望能做到嚴正的地步」。

  (62)《告壓迫言論自由者》羅隆基作,載《新月》第二卷第六、七期合刊(一九二九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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