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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4)


  四

  梁先生首先以為無產者文學理論的錯誤,是「在把階級的束縛加在文學上面」,因為一個資本家和一個勞動者,有不同的地方,但還有相同的地方,「他們的人性(這兩字原本有套圈)並沒有兩樣」,例如都有喜怒哀樂,都有戀愛(但所「說的是戀愛的本身,不是戀愛的方式」),「文學就是表現這最基本的人性的藝術」(30)。這些話是矛盾而空虛的。既然文明以資產為基礎,窮人以竭力爬上去為「有出息」,那麼,爬上是人生的要諦,富翁乃人類的至尊,文學也只要表現資產階級就夠了,又何必如此「過於富同情心」,一併包括「劣敗」的無產者?況且「人性」的「本身」,又怎樣表現的呢?譬如原質或雜質的化學底性質,有化合力,物理學底性質有硬度,要顯示這力和度數,是須用兩種物質來表現的,倘說要不用物質而顯示化合力和硬度的單單「本身」,無此妙法;但一用物質,這現象即又因物質而不同。文學不借人,也無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還在階級社會裡,即斷不能免掉所屬的階級性,無需加以「束縛」,實乃出於必然。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檢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的災民,大約總不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汽笛呀!」「列寧呀!」固然並不就是無產文學,然而「一切東西呀!」「一切人呀!」「可喜的事來了,人喜了呀!」也不是表現「人性」的「本身」的文學。倘以表現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學為至高,則表現最普遍的動物性——營養,呼吸,運動,生殖——的文學,或者除去「運動」,表現生物性的文學,必當更在其上。倘說,因為我們是人,所以以表現人性為限,那麼,無產者就因為是無產階級,所以要做無產文學。

  其次,梁先生說作者的階級,和作品無關(31)。托爾斯泰出身貴族,而同情于貧民,然而並不主張階級鬥爭;(32)馬克斯並非無產階級中的人物;終身窮苦的約翰孫博士,志行吐屬,過於貴族。(33)所以估量文學,當看作品本身,不能連累到作者的階級和身分。這些例子,也全不足以證明文學的無階級性的。托爾斯泰正因為出身貴族,舊性蕩滌不盡,所以只同情于貧民而不主張階級鬥爭。馬克斯原先誠非無產階級中的人物,但也並無文學作品,我們不能懸擬他如果動筆,所表現的一定是不用方式的戀愛本身。至於約翰孫博士終身窮苦,而志行吐屬,過於王侯者,我卻實在不明白那緣故,因為我不知道英國文學和他的傳記。也許,他原想「辛辛苦苦誠誠實實的工作一生,多少必定可以得到相當的資產」,然後再爬上貴族階級去,不料終於「劣敗」,連相當的資產也積不起來,所以只落得擺空架子,「爽快」了罷。

  其次,梁先生說,「好的作品永遠是少數人的專利品,大多數永遠是蠢的,永遠是和文學無緣」,但鑒賞力之有無卻和階級無干,因為「鑒賞文學也是天生的一種福氣」,就是,雖在無產階級裡,也會有這「天生的一種福氣」的人。(34)由我推論起來,則只要有這一種「福氣」的人,雖窮得不能受教育,至於一字不識,也可以賞鑒《新月》月刊,來作「人性」和文藝「本身」原無階級性的證據。但梁先生也知道天生這一種福氣的無產者一定不多,所以另定一種東西(文藝?)來給他們看,「例如什麼通俗的戲劇,電影,偵探小說之類」,因為「一般勞工勞農需要娛樂,也許需要少量的藝術的娛樂」的緣故。這樣看來,好像文學確因階級而不同了,但這是因鑒賞力之高低而定的,這種力量的修養和經濟無關,乃是上帝之所賜——「福氣」。所以文學家要自由創造,既不該為皇室貴族所雇用,也不該受無產階級所威脅,去做謳功頌德的文章。這是不錯的,但在我們所見的無產文學理論中,也並未見過有誰說或一階級的文學家,不該受皇室貴族的雇用,卻該受無產階級的威脅,去做謳功頌德的文章,不過說,文學有階級性,在階級社會中,文學家雖自以為「自由」,自以為超了階級,而無意識底地,也終受本階級的階級意識所支配,那些創作,並非別階級的文化罷了。例如梁先生的這篇文章,原意是在取消文學上的階級性,張揚真理的。但以資產為文明的祖宗,指窮人為劣敗的渣滓,只要一瞥,就知道是資產家的鬥爭的「武器」,——不,「文章」了。無產文學理論家以主張「全人類」「超階級」的文學理論為幫助有產階級的東西,這裡就給了一個極分明的例證。至於成仿吾先生似的「他們一定勝利的,所以我們去指導安慰他們去」,說出「去了」之後,便來「打發」自己們以外的「他們」那樣的無產文學家,那不消說,是也和梁先生一樣地對於無產文學的理論,未免有「以意為之」的錯誤的。

  又其次,梁先生最痛恨的是無產文學理論家以文藝為鬥爭的武器,就是當作宣傳品。他「不反對任何人利用文學來達到另外的目的」,但「不能承認宣傳式的文字便是文學」。(35)我以為這是自擾之談。據我所看過的那些理論,都不過說凡文藝必有所宣傳,並沒有誰主張只要宣傳式的文字便是文學。誠然,前年以來,中國確曾有許多詩歌小說,填進口號和標語去,自以為就是無產文學。但那是因為內容和形式,都沒有無產氣,不用口號和標語,便無從表示其「新興」的緣故,實際上也並非無產文學。今年,有名的「無產文學底批評家」錢杏邨先生在《拓荒者》上還在引盧那卡爾斯基的話,以為他推重大眾能解的文學,足見用口號標語之未可厚非,來給那些「革命文學」辯護。(36)但我覺得那也和梁實秋先生一樣,是有意的或無意的曲解。盧那卡爾斯基所謂大眾能解的東西,當是指托爾斯泰做了分給農民的小本子那樣的文體,工農一看便會了然的語法,歌調,詼諧。只要看臺明·培特尼(Demian Bednii)(37)曾因詩歌得到赤旗章,而他的詩中並不用標語和口號,便可明白了。

  最後,梁先生要看貨色。這不錯的,是最切實的辦法;但抄兩首譯詩算是在示眾,是不對的。《新月》上就曾有《論翻譯之難》(38),何況所譯的文是詩。就我所見的而論,盧那卡爾斯基的《被解放的堂·吉訶德》,法兌耶夫的《潰滅》(39),格拉特珂夫的《水門汀》(40),在中國這十一年中,就並無可以和這些相比的作品。這是指「新月社」一流的蒙資產文明的餘蔭,而且衷心在擁護它的作家而言。于號稱無產作家的作品中,我也舉不出相當的成績。但錢杏邨先生也曾辯護,說新興階級,于文學的本領當然幼稚而單純,向他們立刻要求好作品,是「布爾喬亞」的惡意(41)。這話為農工而說,是極不錯的。這樣的無理要求,恰如使他們凍餓了好久,倒怪他們為什麼沒有富翁那麼肥胖一樣。但中國的作者,現在卻實在並無剛剛放下鋤斧柄子的人,大多數都是進過學校的智識者,有些還是早已有名的文人,莫非克服了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意識之後,就連先前的文學本領也隨著消失了麼?不會的。俄國的老作家亞曆舍·托爾斯泰和威壘賽耶夫,普理希文,(42)至今都還有好作品。中國的有口號而無隨同的實證者,我想,那病根並不在「以文藝為階級鬥爭的武器」,而在「借階級鬥爭為文藝的武器」,在「無產者文學」這旗幟之下,聚集了不少的忽翻筋斗的人,試看去年的新書廣告,幾乎沒有一本不是革命文學,批評家又但將辯護當作「清算」,就是,請文學坐在「階級鬥爭」的掩護之下,於是文學自己倒不必著力,因而于文學和鬥爭兩方面都少關係了。

  但中國目前的一時現象,當然毫不足作無產文學之新興的反證的。梁先生也知道,所以他臨末讓步說,「假如無產階級革命家一定要把他的宣傳文學喚做無產文學,那總算是一種新興文學,總算是文學國土裡的新收穫,用不著高呼打倒資產的文學來爭奪文學的領域,因為文學的領域太大了,新的東西總有它的位置的。」(43)但這好像「中日親善,同存共榮」之說,從羽毛未豐的無產者看來,是一種欺騙。願意這樣的「無產文學者」,現在恐怕實在也有的罷,不過這是梁先生所謂「有出息」的要爬上資產階級去的「無產者」一流,他的作品是窮秀才未中狀元時候的牢騷,從開手到爬上以及以後,都決不是無產文學。無產者文學是為了以自己們之力,來解放本階級並及一切階級而鬥爭的一翼,所要的是全般,不是一角的地位。就拿文藝批評界來比方罷,假如在「人性」的「藝術之宮」(44)(這須從成仿吾先生處租來暫用)裡,向南面擺兩把虎皮交椅,請梁實秋錢杏邨兩位先生並排坐下,一個右執「新月」,一個左執「太陽」(45),那情形可真是「勞資」媲美了。

  【注釋】

  (30)這些話也見於《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文學的國土是最寬泛的,在根本上和在理論上沒有國界,更沒有階級的界限。一個資本家和一個勞動者,他們的不同的地方是有的,遺傳不同,教育不同,經濟的環境不同,因之生活狀態也不同,但是他們還有同的地方。他們的人性並沒有兩樣,他們都感到生老病死的無常,他們都有愛的要求,他們都有憐憫與恐怖的情緒,他們都有倫常的觀念,他們都企求身心的愉快。文學就是表現這最基本的人性的藝術。無產階級的生活的苦痛固然值得描寫,但是這苦痛如其真是深刻的必定不是屬￿一階級的。人生現象有許多方面都是超於階級的。例如,戀愛(我說的是戀愛的本身,不是戀愛的方式)的表現,可有階級的分別嗎?例如,歌詠山水花草的美麗,可有階級的分別嗎?沒有的。如其文學只是生活現象的外表的描寫,那麼,我們可以承認文學是有階級性的,我們也可以瞭解無產文學是有它的理論根據;但是文學不是這樣膚淺的東西,文學是從人心中最深處發出來的聲音。如其『煙囪呀!』『汽笛呀!』『機輪呀!』『列寧呀!』便是無產文學,那麼無產文學就用不著什麼理論,由它自生自滅罷。我以為把文學的題材限於一個階級的生活現象的範圍之內,實在是把文學看得太膚淺太狹隘了。」

  (31)梁實秋在《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一文中說:「文學家就是一個比別人感情豐富感覺敏銳想像發達藝術完美的人。他是屬￿資產階級或無產階級,這於他的作品有什麼關係?托爾斯泰是出身貴族,但是他對於平民的同情真可說是無限量的,然而他並不主張階級鬥爭;許多人奉為神明的馬克斯,他自己並不是什麼無產階級中的人物;終身窮苦的約翰孫博士,他的志行高潔吐屬文雅比貴族還有過無不及。我們估量文學的性質與價值,是只就文學作品本身立論,不能連累到作者的階級和身分。」

  (32)托爾斯泰指列夫·托爾斯泰。他出身于貴族地主家庭。他的作品無情地揭露沙皇制度和資本主義勢力的種種罪惡,同時又宣揚道德的自我完善和「不用暴力抵抗邪惡」。

  (33)約翰孫(S.Johnson,1709~1784)英國作家、文學家。出身于書商家庭,早年靠賣文為生。後因獨力編撰第一部《英語辭典》,受到皇室的賞識,被授予政府年金。從此成了「名流」,進入資產階級上層社會。

  (34)這裡所引也見《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原文說:「好的作品永遠是少數人的專利品,大多數永遠是蠢的永遠是與文學無緣的。不過鑒賞力之有無卻不與階級相干,貴族資本家盡有不知文學為何物者,無產的人也盡有能賞鑒文學者。創造文學固是天才,鑒賞文學也是天生的一種福氣。所以文學的價值決不能以讀者數目多寡而定。一般勞工勞農需要娛樂,也許需要少量的藝術的娛樂,例如什麼通俗的戲劇,電影,偵探小說,之類。為大多數人讀的文學必是逢迎群眾的,必是俯就的,必是淺薄的;所以我們不該責令文學家來做這種的投機買賣。……皇室貴族雇用一班無聊文人來做謳功頌德的詩文,我們覺得討厭,因為這種文學是虛偽的假造的;但是在無產階級威脅之下便做對於無產階級謳功頌德的文學,還不是一樣的虛偽討厭?文學家只知道聚精會神的創作,……誰能瞭解他,誰便是他的知音,不拘他是屬￿那一階級。文學是屬￿全人類的。」

  (35)這裡所引也見《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原文說:「無產文學理論家時常告訴我們,文藝是他們的鬥爭的『武器』。把文學當作『武器』!這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把文學當做宣傳品,當做一種階級鬥爭的工具。我們不反對任何人利用文學來達到另外的目的,這與文學本身無害的,但是我們不能承認宣傳式的文字便是文學。」

  (36)錢杏邨(1900~1977)筆名阿英,安徽蕪湖人,文學家,太陽社主要成員。他在《拓荒者》第一期(一九三〇年一月)《中國新興文學中的幾個具體的問題》中說:「這種文學(按指標語口號式的文學),雖然在各方面都很幼稚,但有時它是足以鼓動大眾的。魯那卡爾斯基說,『能夠將複雜的,尊貴的社會的內容,用了使千百萬人也都感動的強有力的藝術的單純,表現出來的作家,願于他有光榮罷。即使靠了比較的單純的比較的初步的內容也好,能夠使這幾百萬的大眾感動的作家,願于他有光榮罷。對於這樣的作家,馬克斯主義批評家應該非常之高地評價。』(《關於科學的文藝批評之任務的提要》)為布爾喬亞所侮蔑著的『口號標語文學』,在一方面,我們不能不承認它的幼稚,在另一方面,我們是不得不予以相當的估價的。」《拓荒者》,文藝月刊,蔣光慈編輯,一九三〇年一月在上海創刊,「左聯」成立後為「左聯」刊物之一,同年五月第四、五期合刊出版後被國民黨查禁。

  (37)台明·培特尼(1883~1945)通譯傑米揚·別德內依,蘇聯詩人。在蘇聯國內戰爭時期,他曾寫了不少歌頌革命、諷刺敵人的政治鼓動詩。一九二三年四月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主席團曾授予他紅旗勳章(即赤旗章)。

  (38)《論翻譯之難》指胡適的《論翻譯》一文,載《新月》第一卷第十一期(一九二九年一月),其中有「翻譯是一件艱難的事,誰都不免有錯誤」的話。

  (39)法兌耶夫(1901~1956)通譯法捷耶夫,蘇聯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毀滅》、《青年近衛軍》等。《毀滅》曾由魯迅譯成中文,從一九三〇年一月起在《萌芽月刊》上連載,題為《潰滅》;一九三一年以「三閒書屋」名義出版單行本,改題為《毀滅》。

  (40)格拉特珂夫(1883~1958)蘇聯小說家,著有《水門汀》,又譯《士敏土》,通譯《水泥》,是他描寫蘇聯經濟復興的長篇小說。

  (41)「布爾喬亞」的惡意錢杏邨在《中國新興文學中的幾個具體的問題》中,說魯迅、茅盾等對「口號標語文學」的批評,是「中國的布爾喬亞的作家」對「普羅列塔利亞文壇」的「惡意的嘲笑」。布爾喬亞,法語bourgeoisie的音譯,即資產階級。

  (42)亞曆舍·托爾斯泰(1883~1945)、普理希文(1873~1954),都是在十月革命前即已成名,革命後仍繼續創作活動的作家。

  (43)這些話,也見於《文學是有階級性的嗎?》。

  (44)「藝術之宮」成仿吾在《創造》季刊第二卷第二期(一九二四年一月)《〈呐喊〉的評論》中說:魯迅的歷史小說《不周山》(後改名為《補天》)「雖然也還有不能令人滿足的地方」,卻是表示作者「要進而入純文藝的宮庭」的「傑作」。

  (45)「太陽」隱喻蔣光慈、錢杏邨等組織的文學團體太陽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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