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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邦驚詫」論


  只要略有知覺的人就都知道:這回學生的請願,是因為日本佔據了遼吉,南京政府束手無策,單會去哀求國聯,而國聯卻正和日本是一夥。讀書呀,讀書呀,不錯,學生是應該讀書的,但一面也要大人老爺們不至於葬送土地,這才能夠安心讀書。報上不是說過,東北大學逃散,馮庸大學逃散,日本兵看見學生模樣的就槍斃嗎?放下書包來請願,真是已經可憐之至。不道國民黨政府卻在十二月十八日通電各地軍政當局文裡,又加上他們「搗毀機關,阻斷交通,毆傷中委,攔劫汽車,橫擊路人及公務人員,私逮刑訊,社會秩序,悉被破壞」的罪名,而且指出結果,說是「友邦人士,莫名驚詫,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

  好個「友邦人士」!日本帝國主義的兵隊強佔了遼吉,炮轟機關,他們不驚詫;阻斷鐵路,追炸客車,捕禁官吏,槍斃人民,他們不驚詫。中國國民黨治下的連年內戰,空前水災,賣兒救窮,砍頭示眾,秘密殺戮,電刑逼供,他們也不驚詫。在學生的請願中有一點紛擾,他們就驚詫了!

  好個國民黨政府的「友邦人士」!是些什麼東西!即使所舉的罪狀是真的罷,但這些事情,是無論那一個「友邦」也都有的,他們的維持他們的「秩序」的監獄,就撕掉了他們的「文明」的面具。擺什麼「驚詫」的臭臉孔呢?

  可是「友邦人士」一驚詫,我們的國府就怕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了,好像失了東三省,党國倒愈像一個國,失了東三省誰也不響,党國倒愈像一個國,失了東三省只有幾個學生上幾篇「呈文」,党國倒愈像一個國,可以博得「友邦人士」的誇獎,永遠「國」下去一樣。

  幾句電文,說得明白極了:怎樣的党國,怎樣的「友邦」。「友邦」要我們人民身受宰割,寂然無聲,略有「越軌」,便加屠戮;黨國是要我們遵從這「友邦人士」的希望,否則,他就要「通電各地軍政當局」,「即予緊急處置,不得於事後藉口無法勸阻,敷衍塞責」了!

  因為「友邦人士」是知道的:日兵「無法勸阻」,學生們怎會「無法勸阻」?每月一千八百萬的軍費,四百萬的政費,作什麼用的呀,「軍政當局」呀?

  寫此文後剛一天,就見二十一日《申報》登載南京專電云:「考試院部員張以寬,盛傳前日為學生架去重傷。茲據張自述,當時因車夫誤會,為群眾引至中大,旋出校回寓,並無受傷之事。至行政院某秘書被拉到中大,亦當時出來,更無失蹤之事。」而「教育消息」欄內,又記本埠一小部分學校赴京請願學生死傷的確數,則云:「中公死二人,傷三十人,復旦傷二人,復旦附中傷十人,東亞失蹤一人(系女性),上中失蹤一人,傷三人,文生氏死一人,傷五人……」可見學生並未如國府通電所說,將「社會秩序,破壞無餘」,而國府則不但依然能夠鎮壓,而且依然能夠誣陷,殺戮。「友邦人士」,從此可以不必「驚詫莫名」,只請放心來瓜分就是了。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字街頭》第二期,署名明瑟。

  學生的請願指一九三一年十二月間全國各地學生為反對蔣介石的不抵抗政策到南京請願的事件。對於這次學生愛國行動,國民黨政府於十二月五日通令全國,禁止請願;十七日當各地學生聯合向國民黨中央黨部請願時,又命令軍警逮捕和槍殺請願學生,當場打死二十餘人,打傷百餘人;十八日還電令各地軍政當局緊急處置請願事件。

  哀求國聯九一八事變後,國民黨政府多次向國聯申訴,十一月二十二日當日軍進攻錦州時,又向國聯提議劃錦州為中立區,以中國軍隊退入關內為條件請求日軍停止進攻;十二月十五日在日軍繼續進攻錦州時再度向國聯申訴,請求它出面干涉,阻止日本帝國主義擴大侵華戰爭。

  馮庸大學奉系軍閥馮庸所創辦的一所大學,一九二七年在瀋陽成立,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後停辦。

  中大,南京中央大學。

  中公,中國公學;復旦,復旦大學;復旦附中,復旦大學附屬實驗中學;東亞,東亞體育專科學校;上中,上海中學;文生氏,文生氏高等英文學校。這些都是當時上海的私立學校。

  

  

  

  

  

  

  「智識勞動者」萬歲

  「勞動者」這句話成了「罪人」的代名詞,已經足足四年了。壓迫罷,誰也不響;殺戮罷,誰也不響;文學上一提起這句話,就有許多「文人學士」和「正人君子」來笑駡,接著又有許多他們的徒子徒孫來笑駡。勞動者呀勞動者,真要永世不得翻身了。

  不料竟又有人記得你起來。

  不料帝國主義老爺們還嫌党國屠殺得不趕快,竟來親自動手了,炸的炸,轟的轟。稱「人民」為「反動分子」,是党國的拿手戲,而不料帝國主義老爺也有這妙法,竟稱不抵抗的順從的党國官軍為「賊匪」,大加以「膺懲」!冤乎枉哉,這真有些「順」「逆」不分,玉石俱焚之慨了!

  於是又記得了勞動者。

  於是久不聽到了的「親愛的勞動者呀!」的親熱喊聲,也在文章上看見了;久不看見了的「智識勞動者」的奇妙官銜,也在報章上發見了,還因為「感於有聯絡的必要」,組織了「協會」,舉了幹事樊仲雲,汪馥泉呀這許多新任「智識勞動者」先生們。

  有什麼「智識」?有什麼「勞動」?「聯絡」了幹什麼?「必要」在那裡?這些這些,暫且不談罷,沒有「智識」的體力勞動者,也管不著的。

  「親愛的勞動者」呀!你們再替這些高貴的「智識勞動者」起來幹一回罷!給他們仍舊可以坐在房裡「勞動」他們那高貴的「智識」。即使失敗,失敗的也不過是「體力」,「智識」還在著的!

  「智識」勞動者萬歲!

  【注釋】

  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二年一月五日《十字街頭》第三期,署名佩韋。

  「協會」即「智識勞動者協會」,當時投機文人樊仲雲等發起組織的一個團體。成員較複雜。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日成立於上海。

  樊仲雲浙江嵊縣人,當時是商務印書館編輯,抗日戰爭時期墮落為漢奸,曾任汪偽政府教育部政務次長。

  汪馥泉(1899~1959)浙江杭縣(今余杭)人,當時是復旦大學教授,抗日戰爭時期墮落為漢奸,曾任汪偽中日文化協會江蘇分會常務理事兼總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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