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梁實秋 > 雅舍談吃 | 上頁 下頁


  我們中國人好吃竹筍。《詩大雅·韓奕》:「其簌維何,維筍維蒲。」可見自古以來,就視竹筍為上好的蔬菜。唐朝還有專員管理植竹,《唐書百官志》:「司竹監掌植竹葦,歲以筍供尚食。」到了宋朝的蘇東坡,初到黃州立刻就吟出「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之句,後來傳誦一時的「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筍煮肉。」更是明白表示筍是餐餐所不可少的。不但人愛吃筍,熊貓也非吃竹枝竹葉不可,竹林若是開了花,熊貓如不遷徙便會餓死。

  筍,竹萌也。竹類非一,生筍的季節亦異,所以筍也有不同種類。苦竹之筍當然味苦,但是苦的程度不同。太苦的筍難以入口,微苦則亦別有風味,如食苦瓜、苦菜、古酒,並不嫌其味苦。苦筍先煮一過,可以稍減苦味。蘇東坡吃筍專家,他不排斥苦筍,有句云:「久拋松菊猶細事,苦筍江豚那忍說?」他對苦筍還念念不忘呢。黃魯直曾調侃他:「公如端為苦筍歸,明日春衫誠可脫。」為了吃苦筍,連官都可以不做。我們在臺灣夏季所吃到的鮮筍,非常脆嫩,有時候不善挑選的人也會買到微帶苦味的。好像從筍的外表形狀就可以知道其是否苦筍。

  春筍不但細嫩清脆,而且樣子也漂亮。細細長長的,潔白光潤,沒有一點瑕疵。春雨之後,竹筍驟發,水分充足,纖維特細。古人形容婦女手指之美常曰春筍。「秋波淺淺銀燈下,春筍纖纖玉鏡前。」(《剪燈餘話》)這比喻不算誇張,你若是沒見過春筍一般的手指,那是你所見不廣。春筍怎樣做都好,煎炒煨燉,無不佳妙。油燜筍非春筍不可,而春筍季節不長,故罐頭油燜筍一向頗受歡迎,惟近制多粗製濫造耳。

  冬筍最美。杜甫《發秦州》:「密竹複冬筍」,好像是他一路挖冬筍吃。冬筍不生在地面,冬天是藏在土裡,需要掘出來。因其深藏不露,所以質地細密。北方竹子少,冬筍是外來的,相當貴重。在北平館子裡叫一盤「炒二冬」(冬筍冬菇)就算是好菜。東興樓的「蝦子燒冬筍」,春華樓的「火腿煨冬筍」,都是名菜。過年的時候,若是以一蒲包的冬筍一蒲包的黃瓜送人,這份禮不輕,而且也投老饕之所好。我從小最愛吃的一道菜,就是冬筍炒肉絲,加一點韭黃木耳,臨起鍋澆一杓紹興酒,認為那是無上妙品──但是一定要我母親親自掌杓。

  筍尖也是好東西,杭州的最好。在北平有時候深巷裡面發出跑單幫的杭州來的小販叫賣聲,他背負大竹筐,有小竹簍的筍尖兜售。他的筍尖是比較新鮮的,所以還有些軟。肉絲炒筍尖很有味,羼在素什錦或烤麩之類裡面也好,甚至以筍尖燒豆腐也別有風味。筍尖之外還有所謂「素火腿」者,是大片的制煉過的幹筍,黑黑的,可以當做零食啃。

  究竟筍是越鮮越好。有一年我隨舅氏游西湖,在靈隱寺前面的一家餐館進膳,是素菜館,但是一盤冬菇燒筍真是做得出神入化,主要的是因為筍新鮮。前些年一位朋友避暑上獅頭山住最高處一尼庵,貽書給我說:「山居多佳趣,每日素齋有新砍之筍,味絕鮮美,盍來共嘗?」我沒去,至今引以為憾。

  關於冬筍,台南陸國基先生賜書有所補正,他說「『冬筍不生在地面,冬天是藏在土裡』這兩句話若改作『冬筍是生長在土裡』,較為簡明。茲將冬筍生長過程略述於後。我們常吃的冬筍為孟宗竹筍(臺灣建屋搭鷹架用竹),是筍中較好吃的一種,來年秋初,從地下莖上發芽,慢慢生長,至冬天已可挖吃。竹的地下莖,在土中深淺不一,離地面約十公分所生竹筍,其尖(芽)端已露出土壤,筍籜呈青綠。離地表面約尺許所生竹筍,冬天尚未露出土表,觀土面隆起,布有新細縫者,即為竹筍所在。用鋤挖出,筍籜淡黃。若離地面一尺以下所生竹筍,地面表無跡象,殊難找著。要是掘筍老手,觀竹枝開展,則知地下莖方向,亦可挖到竹筍。至春暖花開,雨水充足,深土中竹筍迅速伸出地面,即稱春筍。實際冬筍春筍原為一物,只是出土有先後,季節不同。所有竹筍未出地面都較好吃,非獨孟宗竹為然。」附此志謝。

  ──七三年十月三日甲子重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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