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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篇 莊子 第二章 莊子的名學與人生哲學(1)


  上章所述的進化論,散見於《莊子》各篇中。我們雖不能確定這是莊周的學說,卻可推知莊周當時大概頗受了這種學說的影響。依我個人看來,莊周的名學和人生哲學都與這種完全天然的進化論很有關係。如今且把這兩項分別陳說如下。

  §一、莊子的名學

  莊子曾與惠施往來。惠施曾說:「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但是惠施雖知道萬物畢同畢異,他卻最愛和人辯論,「終身無窮」。莊周既和惠施來往,定然知道這種辯論。況且那時儒墨之爭正烈,自然有許多激烈的辯論。莊周是一個旁觀的人,見了這種爭論,覺得兩邊都有是有非,都有長處,也都有短處。所以他說:

  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齊物論》)

  「小成」是一部分不完全的;「榮華」是表面上的浮詞。因為所見不遠,不能見真理的全體;又因為語言往往有許多不能免的障礙陷阱,以致儒墨兩家各是其是而非他人所是,各非其非而是他人所非。其實都錯了。所以莊子又說:

  辯也者有不見也。(同上)

  又說:

  大知閑閑(《簡文》云:廣博之貌),小知閑閑(《釋文》云:有所閑別也)。大言淡淡(李頤云:同是非也。今本皆作炎炎。《釋文》云:李作淡。今從之),小言詹詹(李云:小辯之貌)。(同上)

  因為所見有偏,故有爭論。爭論既起,越爭越激烈,偏見便更深了。偏見越爭越深了,如何能分得出是非真偽來呢?所以說:

  即使我與若辯矣。若勝我,我不若勝,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勝若,若不我勝,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其或是也,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與若不能相知也,則人固受其黮暗,吾誰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與若同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惡能正之?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既異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既同乎我與若矣,惡能正之?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同上)

  這種完全的懷疑主義,和墨家的名學恰成反對。《墨辯·經上》說:

  辯,爭佊也。辯勝,當也。《經說》曰:辯,或謂之牛(或)謂之非牛,是爭佊也。是不俱當,必或不當。

  《經下》說:

  謂辯無勝,必不當,說在辯。《經說》曰:謂,非謂同也,則異也。同則或謂之狗,其或謂之犬也。異則(馬)或謂之牛,牛或謂之馬也。俱無勝,是不辯也。辯也者,或謂之是,或謂之非。當者勝也。

  辯勝便是當,當的終必勝:這是墨家名學的精神。莊子卻大不以為然。他說你就勝了我,難道你便真是了,我便真不是了嗎?墨家因為深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故造出許多論證的方法,遂為中國古代名學史放一大光彩。莊子因為不信辯論可以定是非,所以他的名學的第一步只是破壞的懷疑主義。

  但是莊子的名學,卻也有建設的方面。他說因為人有偏蔽不見之處,所以爭論不休。若能把事理見得完全透徹了,便不用爭論了。但是如何才能見到事理之全呢?莊子說: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齊物論》)

  「以明」,是以彼明此,以此明彼。郭象注說:「欲明無是無非,則莫若還以儒墨反復相明。反復相明,則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非非則無非,非是則無是。」莊子接著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於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亦因是也。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


  這一段文字極為重要。莊子名學的精義全在於此。「彼」即是「非是」。「是」與「非是」表面上是極端相反對的。其實這兩項是互相成的。若沒有「是」,更何處有「非是」?因為有「是」,才有「非是」。因為有「非是」,所以才有「是」。故說:「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秋水篇》說:

  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

  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

  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堯桀之自是而相非,即是「彼出於是,是亦因彼」的明例。「東」裡面便含有「西」,「是」裡面便含有「非是」。東西相反而不可相無,彼是相反而實相生相成。所以《齊物論》接著說:

  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郭注:偶,對也。彼是相對而聖人兩順之。故無心者,與物冥而未嘗有對於天下)。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

  這種議論,含有一個真理。天下的是非,本來不是永遠不變的。世上無不變之事物,也無不變之是非。古代用人為犧牲,以祭神求福,今人便以為野蠻了。古人用生人殉葬,今人也以為野蠻了。古人以蓄奴婢為常事,如今文明國都廢除了。百餘年前,中國士夫喜歡男色,如袁枚的《李郎曲》,說來津津有味,毫不以為怪事,如今也廢去了。西方古代也尚男色,哲學大家柏拉圖於所著「一席話」(Symposium)也暢談此事,不以為怪。如今西洋久已公認此事為野蠻陋俗了。這都是顯而易見之事。又如古人言「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又說「不可一日無君」。如今便有大多數人不認這話了。又如古人有的說人性是善的,有的說是惡的,有的說是無善無惡可善可惡的。究竟誰是誰非呢?……舉這幾條,以表天下的是非也隨時勢變遷,也有進化退化。這便是莊子「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的真義。《秋水篇》說:

  昔者,堯舜讓而帝,之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

  這一段說是非善惡隨時勢變化,說得最明白。如今的人,只是不明此理,所以生在二十世紀,卻要去摹仿那四千年前的堯舜;更有些人,教育二十世紀的兒童,卻要他們去學做二三千年前的聖賢!

  這個變化進化的道德觀念和是非觀念,有些和德國的海智爾相似。海智爾說人世的真偽是非,有一種一定的進化次序。先有人說「這是甲」,後有人說「這是非甲」,兩人於是爭論起來了。到了後來,有人說:「這個也不是甲,也不是非甲。這個是乙。」這乙便是甲與非甲的精華,便是集甲與非甲之大成。過了一個時代,又有人出來說「這是非乙」,於是乙與非乙又爭起來了。後來又有人採集乙與非乙的精華,說「這是丙」。海智爾以為思想的進化,都是如此。今用圖表示如下:

  10

  這就是莊子說的「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

  以上所說,意在指點出莊子名學的一段真理。但是莊子自己把這學說推到極端,便生出不良的效果。他以為是非既由於偏見,我們又如何能知自己所見不偏呢?他說:

  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耶?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耶?(《齊物論》)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養生主》)

  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其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秋水》)

  「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我們有限的知識,如何能斷定是非?倒不如安分守己聽其自然罷。所以說:

  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於然。惡乎不然?不然於不然。物

  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司馬彪云:莛,屋樑也。楹,屋柱也。故郭注云:夫莛橫而楹縱)。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複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齊物論》)


  這種理想,都由把種種變化都看作天道的運行。所以說:「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既然都是天道,自然無論善惡好醜,都有一個天道的作用。不過我們知識不夠,不能處處都懂得是什麼作用罷了。「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四句是說無論什麼都有存在的道理,既然如此,世上種種的區別,縱橫、善惡、美醜、分合、成毀……都是無用的區別了。既然一切區別都歸無用,又何必要改良呢?又何必要維新革命呢?莊子

  因為能「達觀」一切,所以不反對固有社會;所以要「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他說:「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即是庸言庸行之庸,是世俗所通行通用的。所以說:「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既為世俗所通用,自然與世俗相投相得。所以又說:「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因即是「仍舊貫」;即是依違混同,不肯出奇立異,正如上篇所引的話:「物之生也,若馳若驟,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

  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萬物如此,是非善惡也是如此。何須人力去改革呢?所以說:

  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大宗師》)

  這種極端「不譴是非」的達觀主義,即是極端的守舊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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