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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篇 莊子 第一章 莊子時代的生物進化論(1)


  §一、莊子略傳

  莊子一生的事蹟,我們不甚知道。據《史記》,莊子名周,是蒙人。曾作蒙漆園吏。《史記》又說他和梁惠王、齊宣王同時。我們知道他曾和惠施往來,又知他死在惠施之後。大概他死時當在西曆紀元前275年左右,正當惠施、公孫龍兩人之間。

  《莊子》書,《漢書·藝文志》說有五十二篇。如今所存,只有三十三篇。共分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其中內篇七篇,大致都可信。但也有後人加入的話。外篇和雜篇便更靠不住了。即如《胠篋篇》說田成子十二世有齊國。自田成子到齊亡時,僅得十二世(此依《竹書紀年》。若依《史記》,則但有十世耳)。可見此篇決不是莊子自己做的。至於《讓王》《說劍》《盜蹠》《漁父》諸篇,文筆極劣,全是假託。這二十六篇之中,至少有十分之九是假造的。大抵《秋水》《庚桑楚》《寓言》三篇最多可靠的材料。《天下篇》是一篇絕妙的後序,卻決不是莊子自作的。其餘的許多篇,大概都是後人雜湊和假造的了。

  《莊子·天下篇》說:

  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歟?天地並歟?神明往歟?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

  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于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釋文》云:稠音調,本亦作調)。雖然,其應于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味乎,未之盡者。


  這一段評論莊子的哲學,最為簡切精當。莊子的學說,只是一個「出世主義」。他雖與世俗處,卻「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中國古代的出世派哲學至莊子始完全成立。我們研究他的哲學,且先看他的根據在什麼地方。

  §二、萬物變遷的問題

  試看上文引的《天下篇》論莊子哲學的第一段便說:

  「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歟?天地並歟?神明往歟?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可見莊子哲學的起點,只在一個萬物變遷的問題。這個問題,從前的人也曾研究過。老子的「萬物生於有,有在於無」,便是老子對於這問題的解決。孔子的「易」便是孔子研究這問題的結果。孔子以為萬物起於簡易而演為天下之至賾,又說剛柔相推而生變化:這便是孔子的進化論。但是老子孔子都不曾有什麼完備周密的進化論,又都不注意生物進化的一方面。到了墨子以後,便有許多人研究「生物進化」一個問題。《天下篇》所記惠施、公孫龍的哲學裡面,有「卵有毛」「犬可以為羊」「丁子有尾」諸條,都可為證。《墨子·經上篇》說「為」有六種:(一)存,(二)亡,(三)易,(四)蕩,(五)治,(六)化。《經說上》解「化」字說:「龜買,化也。」買有變易之義。《經上》又說:「化,征易也。」《經說》解這條說:「化,若龜化為鶉。」征字訓驗,訓證,是表面上的征驗。「征易」是外面的形狀變了。兩條所舉,都是「龜化為鶉」一例。此又可見當時有人研究生物變化的問題了。但是關於這問題的學說,最詳細最重要的卻在《列子》《莊子》兩部書裡面。如今且先說《列子》書中的生物進化論。

  §三、《列子》書中的生物進化論

  《列子》這部書本是後人東西雜湊的,所以這裡面有許多互相衝突的議論。即如進化論,這書中也有兩種。第一種說:

  夫有形者生於無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埒口,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複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

  這一大段全是《周易·乾鑿度》的話(張湛注亦明言此。孔穎達《周易正義》引「夫有形者」至「故曰易也」一段,亦言引《乾鑿度》,不言出自《列子》也)。《乾鑿度》一書決非秦以前的書,這一段定是後人硬拉到《列子》書中去的。我們且看那第二種進化論如何說法:

  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

  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

  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生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無」為之職也。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圓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涼;能浮能沉,能宮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膻能香。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列子·天瑞篇》)。


  「疑獨」的疑字,前人往往誤解了。《說文》有兩個疑字:一個作見38 ,訓「定也」(從段氏說)。一個作見39 ,訓「惑也」。後人把兩字並成一字。這段的疑字,如《詩經》「靡所止疑」及《儀禮》「疑立」的疑字,皆當作「定」解。疑獨便是永遠單獨存在。

  這一段說的是有一種「無」:無形、無色、無聲、無味,卻又是形聲色味的原因;不生、不化,卻又能生生化化。因為他自己不生,所以永久是單獨的(疑獨)。因為他自己不化,所以化來化去終歸不變(往復)。這個「無」可不是老子的「無」了。老子的「無」是虛空的空處。《列子》書的「無」,是一種不生、不化,無形色聲味的原質。一切天地萬物都是這個「無」「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的結果。

  既然說萬物「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自然不承認一個主宰的「天」了。《列子》書中有一個故事,最足破除這種主宰的天的迷信。

  齊田氏祖于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

  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大小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虎狼食肉,豈天本為蟻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說符篇》)


  此即是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和鄧析「天之於人無厚也」的意思。這幾條都不認「天」是有意志的,更不認「天」是有「好生之德」的。《列子》書中這一段更合近世生物學家所說優勝劣敗、適者生存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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