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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篇 別墨 第五章 公孫龍及其他辯者(3)


  §七、(乙)從共相上看來,萬物畢同。

  (1)條說:「卵有毛。」這條含有一個生物學的重要問題。當時很有人研究生物學,有一派生物進化論說:

  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莊子·寓言》。

  種有幾(幾即是極微細的種子。幾字從88,8字本像胚胎之形)。……萬物皆出於幾(今作機,誤。下幾字同),皆入於幾(《莊子·至樂》)。

  這學說的大意是說生物進化都起於一種極微細的種子,後來漸漸進化,「以不同形相禪」,從極下等的微生物,一步一步的進到最高等的人(說詳《莊子·至樂篇》及《列子·天瑞篇》)。因為生物如此進化,可見那些種子裡面,都含有萬物的「可能性」(亦名潛性),所以能漸漸的由這種「可能性」變為種種物類的「現形性」(亦名顯性)。又可見生物進化的前一級,便含有後一級的「可能性」。故可說:「卵有毛。」例如雞卵中已含有雞形;若卵無毛,何以能變成有毛的雞呢?反過來說,如(5)條的「馬有卵」,馬雖不是「卵生」的,卻未必不曾經過「卵生」的一種階級。又如(6)條的「丁子有尾」。成玄英說楚人叫蝦蟆作丁子。蝦蟆雖無尾,卻曾經有尾的。第(12)條「龜長於蛇」,似乎也指龜有「長於蛇」的「可能性」。

  以上(甲)(乙)兩組,一說從自性上看去,萬物畢異;一說從根本的共性上看去,從生物進化的階級上看去,萬物又可說畢同。觀點注重自性,則「狗非犬」「白馬非馬」,觀點注重共性,則「卵有毛」「馬有卵」。於此可見,一切同異的區別都不是絕對的。

  §八、第三,論知識

  以上所說,論空間時間一切區別都非實有,論萬物畢同畢異,與惠施大旨相同。但公孫龍一班人從這些理論上,便造出一種很有價值的知識論。他們以為這種區別同異,都由於心神的作用。所以(7)條說「火不熱」,(10)條說「目不見」。若沒有能知覺的心神,雖有火也不覺熱,雖有眼也不能見物了。(2)條說「雞三足」。司馬彪說雞的兩腳需「神」方才可動,故說「三足」。公孫龍又說「臧三耳」,依司馬彪說,臧的第三只耳朵也必是他的心神了。《經上》篇說:「聞,耳之聰也。循所聞而意得見,心之察也。」正是此意。

  《公孫龍子》的《堅白》論,也可與上文所說三條互相印證。《堅白論》的大旨是說,若沒有心官做一個知覺的總機關,則一切感覺都是散漫不相統屬的;但可有這種感覺和那種感覺,決不能有連絡貫串的知識。所以說「堅白石二」。若沒有心官的作用,我們但可有一種「堅」的感覺和一種「白」的感覺,決不能有「一個堅白石」的知識。所以說:

  無堅得白,其舉也二。無白得堅,其舉也二。

  視不得其所堅而得其所白者,無堅也。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堅者,無白也。……得其白,得其堅,見與不見離。〔見〕不見離,一二不相盈,故離。離也者,藏也。(見不見離一,二不相盈故離。舊本有脫誤。今據《墨子·經說下》考正)

  古來解這段的人都把「離」字說錯了。本書明說:「離也者,藏也。」離字本有「連屬」的意思,如《易·彖傳》說:「離,麗也。日月麗乎天,百穀草木麗乎土。」又如《禮記》說:「離坐離立,毋往參焉。」眼但見白,而不見堅,手可得堅,而不見白。所見與所不見相藏相附麗,始成的「一」個堅白石。這都是心神的作用,始能使人同時「得其堅,得其白」。

  (18)條「黃馬驪牛三」,與「堅白石二」同意。若沒有心神的作用,我們但有一種「黃」的感覺,一種「驪」的感覺和一種高大獸形的感覺,卻不能有「一匹黃馬」和「一隻驪牛」的感覺,故可說「黃馬驪牛三」。

  最難解的是(11)條「指不至,至不絕」。我們先須考定「指」字的意義。《公孫龍子》的《指物篇》用了許多「指」字,仔細看來,似乎「指」字都是說物體的種種表德,如形色等等。《指物篇》說:

  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天下無指,物無可以謂物非指者,天下無物,可謂指乎?(無物之無,舊作而。今依俞樾校改)

  我們所以能知物,全靠形色、大小等等「物指」。譬如白馬,除了白色和馬形,便無「白馬」可知,故說「物莫非指」「又說天下無指,物無可以謂物」,這幾乎成了極端的唯心論了。故又轉一句說「而指非指」,又說「天下無物,可謂指乎?」這些「指」究竟是物的指。沒有指固不可謂物,但是若沒有「物」,也就沒有「指」了。有這一轉,方才免了極端的唯心論。

  (11)條的「指」字也作物的表德解。我們知物,只須知物的形色等等表德。並不到物的本體,也並不用到物的本體。即使要想知物的本體,也是枉然,至多不過是從這一層物指進到那一層物指罷了。例如我們知水,只是知水的性質。化學家更進一層,說水是氫氧二氣做的,其實還只是知道氫氣氧氣的重量作用等等物指。即使更進一層,到了氫氣氧氣的元子或電子,還只是知道元子電子的性質作用,終竟不知元子電子的本體。這就是(11)條的「指不至,至不絕」。正如算學上的無窮級數,再也不會完的。

  以上所說,為公孫龍一班人的知識論。

  知識須有三個主要部分:一方面是物,一方面是感覺認識的心神,兩方面的關係,發生物指與感覺,在物為「指」,在心為「知」

  (此知是《經上》「知,接也」之知),其實是一事。這三部分之中,最重要的,還只是知物的心神。一切物指,一切區別同異,若沒有心神,便都不能知道了。

  §九、第四,論名

  有了「物指」,然後有「名」。

  一物的名乃是代表這物一切物指的符號。如「火」代表火的一切性質,「梅蘭芳」代表梅蘭芳的一切狀態性質,有了正確的「名」,便可由名知物,不須時時處處直接見物了。如我說「平行線」,聽者便知是何物。故「正名」一件事,於知識思想上極為重要。古代哲學家,自孔子到荀子,都極注重「正名」,都因此故。《公孫龍子》有《名實論》中說道:

  ……正其所實者,正其名也。其名正,則唯乎其彼此焉(唯,應也)。謂彼而不唯乎彼,則「彼」謂不行。謂此而不唯乎此,則「此」謂不行。……故彼彼止於彼,此此止於此,可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不可。夫名,實謂也。知此之非此也,知此之不在此也,則不謂也。

  這段說「正名」極明白。《荀子·正名篇》說名未制定之時,有「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的大害,上文(4)條說「犬可以為羊」,又(19)條說「白狗黑」,是說犬羊黑白,都系人定的名字。當名約未定之時,呼犬為羊,稱白為黑,都無不可。這就是「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互紐」;就是《公孫龍子》聽說「彼此而彼且此,此彼而此且彼」了。

  若有了公認正確的名,自然沒有這種困難。(20)條說「孤駒未嘗有母」,《列子》作「孤犢未嘗有母。」魏牟解說道:「有母非孤犢也。」這是說「孤犢」一名,專指無母之犢,犢有母時,不得稱孤;犢稱孤時,決不會有母了。這便是「彼彼止於彼,此此止於此」。一切正確之名,都要如此,不可移易。

  §十、結論

  以上說公孫龍及「辯者」二十一事完了。這班人的學說,以為一切區別同異,都起於主觀的分別都非絕對的。但在知識思想上,這種區別同異卻不可無有。若沒有這些分別同異的「物指」,便不能有知識了。

  故這些區別同異,雖非實有,雖非絕對的,卻不可不細為辨別,要使「彼彼止於彼,此此止於此」。有了正確之「名」,知識學術才可有進步。

  公孫龍一班人的學說,大旨雖然與惠施相同,但惠施的學說歸到一種「泛愛萬物」的人生哲學,這班人的學說歸到一種「正名」的名學。這是他們的區別。但公孫龍到處勸人「偃兵」,大概也是信兼愛非攻的人,可知他終是墨家一派(參看第十二篇第一章論宋牼、尹文)。

  §參考書舉要:

  參考《東方雜誌》第十五卷第五、六期,胡適「惠施公孫龍之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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