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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楊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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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楊朱篇》 《列子》的第七篇名為《楊朱篇》,所記的都是楊朱的言語行事。《列子》這部書是最不可信的。但是我看這一篇似乎還可信。其中雖有一些不可靠的話,大概是後人加入的(如楊朱見梁王談天下事一段,年代未免太遲了。楊朱大概不及見梁稱王),但這一篇的大體似乎可靠。 第一,楊朱的「為我主義」是有旁證的(如孟子所說),此書說他的為我主義頗好。 第二,書中論「名實」的幾處,不是後世所討論的問題,確是戰國時的問題。 第三,《列子》八篇之中只有這一篇專記一個人的言行。或者當時本有這樣一種記楊朱言行的書,後來被編造《列子》的人糊塗拉入《列子》裡面,湊成八篇之數。此如張儀說秦王的書(見《戰國策》),如今竟成了《韓非子》的第一篇。 ——以上三種理由,雖不甚充足,但當時有這一種極端的為我主義,這是我們所公認的。當時實有楊朱這個人,這也是我們所公認的。所以我們不妨暫且把《楊朱篇》來代表這一派學說。 §二、楊朱 楊朱的年代頗多異說。有的說他上可以見老聃,有的說他下可以見梁王。據《孟子》所說,那時楊朱一派的學說已能和儒家墨家三分中國,大概那時楊朱已死了。《楊朱篇》記墨子弟子禽子與楊朱問答,此節以哲學史的先後次序看來,似乎不甚錯。大概楊朱的年代當在西曆紀元前440年與630年之間。 楊朱的哲學,也是那個時勢的產兒。當時的社會政治都是很紛亂的,戰事連年不休,人民痛苦不堪。這種時代發生一種極端消極的哲學,是很自然的事。況且自老子以後,「自然主義」逐漸發達。老子一方面主張打破一切文物制度,歸於無知無欲的自然狀態;但老子一方面又說要「虛其心,實其腹」「為腹不為目」「甘其食,美其服」。可見老子所攻擊的是高等的欲望,他並不反對初等的嗜欲。後來楊朱的學說便是這一種自然主義的天然趨勢了。 §三、無名主義 楊朱哲學的根本方法在於他的無名主義。他說: 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 又說: 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 中國古代哲學史上,「名實」兩字乃是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如今先解釋這兩個字的意義,再略說這個問題的歷史。按《說文》「實,富也。從宀貫,貫為貨物」。又:「寔,止也(段玉裁改作『正也』,非也),從宀,是聲。」止字古通「此」字。《說文》:「此,止也。」《詩經·召南》毛傳與《韓奕》鄭箋皆說:「寔,是也。」又《春秋》桓六年,「寔來。」公羊傳曰:「寔來者何?猶雲是人來也。」《谷梁傳》曰:「寔來者,是來也。」寔字訓止,訓此,訓是,訓是人,即是白話的「這個」。古文實寔兩字通用。《公孫龍子》說:「天地與其所產焉,物也。物以物其所物而不過焉,實也。」名學上的「實」字,含有「寔」字「這個」的意思和「實」字「充實」的意思。兩義合起來說,「實」即是「這個物事」。天地萬物每個都是一個「實」。每一個「實」的稱謂便是那實的「名」。《公孫龍子》說:「夫名,實謂也。」同類的實,可有同樣的名。你是一個實,他是一個實,卻同有「人」的名。如此看來,可以說實是個體的,特別的;名是代表實的共相的(雖私名〈本名〉也是代表共相的。例如「梅蘭芳」代表今日的梅蘭芳和今年去年前年的梅蘭芳。類名更不用說了)。有了代表共相的名,可以包舉一切同名的事物。所以在人的知識上,名的用處極大。老子最先討論名的用處(看本書第三篇),但老子主張「無知無欲」,故要人複歸於「無名之樸」。孔子深知名的用處,故主張正名,以為若能正名,便可用全稱的名,來整治個體的事物。儒家所注重的名器、禮儀、名分等等,都是正名的手續。墨子注重實用,故提出一個「實」字,攻擊當時的君子「譽義之名而不察其實」。楊朱更趨於極端,他只承認個體的事物(實),不認全稱的名。所以說:「實無名,名無實。實者,偽而已矣。」偽是「人為的」。 一切名都是人造的,沒有實際的存在。故說「實無名,名無實」。這種學說,最近西洋的「唯名主義」(Nominalism)。唯名主義以為「名」不過是人造的空名,沒有實體,故唯名論其實即是無名論。無名論的應用有兩種趨勢:一是把一切名器禮文都看作人造的虛文。一是只認個人的重要,輕視人倫的關係,故趨於個人主義。 §四、為我 楊朱的人生哲學只是一種極端的「為我主義」。楊朱在哲學史上占一個重要的位置,正因為他敢提出這個「為我」的觀念,又能使這個觀念有哲學上的根據。他說: 有生之最靈者,人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逃利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性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 這是為我主義的根本觀念。一切有生命之物,都有一個「存我的天性」。植物動物都同具此性,不單是人所獨有。 一切生物的進化,形體的變化,機能的發達,都由於生物要自己保存自己,故不得不變化,以求適合於所居的境地。人類智識發達,群眾的觀念也更發達,故能於「存我」觀念之外,另有「存群」的觀念;不但要保存自己,還要保存家族、社會、國家;能保存得家族、社會、國家,方才可使自己的生存格外穩固。後來成了習慣,社會往往極力提倡愛群主義,使個人崇拜團體的尊嚴,終身替團體盡力,從此遂把「存我」的觀念看作不道德的觀念。試看社會提倡「殉夫」「殉君」「殉社稷」等等風俗,推尊為 道德的行為,便可見存我主義所以不見容的原因了。其實存我觀念本是生物天然的趨向,本身並無什麼不道德。楊朱即用這個觀念作為他的「為我主義」的根據。他又恐怕人把自我觀念看作損人利己的意思,故剛說:「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忙接著說:「力之所賤,侵物為賤。」他又說: 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楊朱的為我主義,並不是損人利己。他一面貴「存我」,一面又賤「侵物」;一面說「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一面又說:「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他只要「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這是楊朱的根本學說。 §五、悲觀 楊朱主張為我。凡是極端為我的人,沒有一個不抱悲觀的。你看楊朱說: 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提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複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玩聞,乃複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竟一時虛譽,規死後之余榮;偊偊爾,慎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于一時,重囚累梏,何以異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住。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又說: 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臭腐消滅,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也,敦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大概這種厭世的悲觀,也都是時勢的反動。痛苦的時勢,生命財產朝不保夕,自然會生出兩種反動:一種是極端苦心孤行的救世家,像墨子、耶穌一流人;一種就是極端悲觀的厭世家,像楊朱一流人了。 §六、養生 上文所引「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已是楊朱養生論的大要。楊朱論養生,不要太貧,也不要太富。太貧了「損生」,太富了「累身」。 然則……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 又托為管夷吾說養生之道: 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又托為晏平仲說送死之道: 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沉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袞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 楊朱所主張的只是「樂生」「逸身」兩件。他並不求長壽,也不求不死。 孟孫陽問楊子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 「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且久生奚為?五情所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見之矣,既聞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 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發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間乎?」 不求久生不死,也不求速死,只是「從心而動,任性而遊」。這是楊朱的「自然主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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