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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孔子 第五章 一以貫之(2)


  孔子把學與思兩事看得一樣重,初看去似乎無弊。所以竟有人把「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兩句來比康德的「感覺無思想是瞎的,思想無感覺是空的」。但是孔子的「學」與康德所說的「感覺」略有不同。孔子的「學」並不是耳目的經驗。看他說「多聞,多見而識之」(識通志),「好古敏以求之」,「信而好古」,「博學于文」,哪一句說的是實地的觀察經驗?墨家分知識為三種:一是親身的經驗,二是推論的知識,三是傳受的知識(說詳第八篇第二章)。孔子的「學」只是讀書,只是文字上傳受來的學問。所以他的弟子中,那幾個有豪氣的,都不滿意於這種學說。那最爽快的子路駁孔子道:

  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十一)

  這句話孔子不能駁回,只得罵他一聲「佞者」罷了。還有那「堂堂乎」的子張也說:

  士見危授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十九)

  這就是後來陸九淵一派重「尊德性」而輕「道問學」的議論了。

  所以我說孔子論知識注重「一以貫之」,注重推論,本來很好。只可惜他把「學」字看作讀書的學問,後來中國幾千年的教育,都受這種學說的影響,造成一國的「書生」廢物,這便是他的流弊了。

  以上說孔子的知識方法。

  「忠恕」雖不完全屬￿人生哲學,卻也可算得是孔門人生哲學的根本方法。

  《論語》上子貢問可有一句話可以終身行得的嗎?孔子答道:

  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十五)

  這就是《大學》的挈矩之道:

  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後;所惡于後,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於右;此之謂挈矩之道。

  這就是《中庸》的忠恕:

  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這就是孟子說的「善推其所為」: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一)

  這幾條都只說了一個「恕」字。恕字在名學上是推論,在人生哲學一方面,也只是一個「推」字。我與人同是人,故「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故「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故「所求乎子以事父」,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只要認定我與人同屬的類,——只要認得我與人的共相,——便自然推己及人。這是人生哲學上的「一以貫之」。

  上文所說「恕」字只是要認得我與人的「共相」。這個「共相」即是「名」所表示。孔子的人生哲學,是和他的正名主義有密切關係的。古書上說,楚王失了一把寶弓,左右的人請去尋他。楚王說:「楚人失了,楚人得了,何必去尋呢?」孔子聽人說這話,歎息道:「何不說『人失了,人得了?』何必說『楚人』呢?」這個故事很有道理。凡注重「名」的名學,每每先求那最大的名。「楚人」不如「人」的大,故孔子要楚王愛「人」。故「恕」字《說文》訓仁(訓仁之字,古文作﹛女心﹜。後乃與訓如之恕字混耳)。《論語》記仲弓問仁,孔子答語有「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一句,可見仁與恕的關係。孔門說仁雖是愛人(《論語》十三。《說文》:仁,親也),卻和後來墨家說的「兼愛」不相同。墨家的愛,是「無差等」的愛,孔門的愛,是「有差等」的愛。故說:「親親之殺」。看儒家喪服的制度,從三年之喪,一級一級的降到親盡無服,這便是「親親之殺」。這都由於兩家的根本觀念不同。墨家重在「兼而愛之」的兼字,儒家重在「推恩足以保四海」的推字,故同說愛人,而性質截然不同。

  仁字不但是愛人,還有一個更廣的義。今試舉《論語》論仁的幾條為例。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訒。」(以上十二)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十三)

  以上四條,都不止于愛人。細看這幾條,可知仁即是做人的道理。克己復禮;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都只是如何做人的道理。故都可說是仁。《中庸》說:「仁者,人也。」《孟子》說:「仁也者,人也。」(七下)孔子的名學注重名的本義,要把理想中標準的本義來改正現在失了原意的事物。例如「政者正也」之類。「仁者人也」,只是說仁是理想的人道,做一個人須要能盡人道。能盡人道,即是仁。後人如朱熹之流,說「仁者無私心而合天理之謂」,乃是宋儒的臆說,不是孔子的本意。蔡孑民《中國倫理學史》說孔子所說的「仁」,乃是「統攝諸德,完成人格之名」。這話甚是。《論語》記子路問成人,孔子答道:

  若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亦可以為成人矣。(十四)

  成人即是盡人道,即是「完成人格」,即是仁。

  孔子又提出「君子」一個名詞,作為人生的模範。「君子」,本義為「君之子」,乃是階級社會中貴族一部分的通稱。古代「君子」與「小人」對稱,君子指士以上的上等社會,小人指士以下的小百姓。試看《國風》《小雅》所用「君子」,與後世小說書中所稱「公子」「相公」有何分別?後來封建制度漸漸破壞,「君子」「小人」的區別,也漸漸由社會階級的區別,變為個人品格的區別。孔子所說君子,乃是人格高尚的人,乃是有道德,至少能盡一部分人道的人。故說:

  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十四)

  這是說君子雖未必能完全盡人道,但是小人決不是盡人道的人。又說:

  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十四)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十二)

  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十四)

  凡此皆可見君子是一種模範的人格。孔子的根本方法,上章已說過,在於指出一種理想的模範,作為個人及社會的標準。使人「擬之而後言,儀之而後動」。他平日所說「君子」便是人生品行的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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