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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孔子 第五章 一以貫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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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說孔子對子貢道: 賜也,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 對曰:然,非與? 曰:非也,予一以貫之。(十五) 何晏注這一章最好。他說: 善有元,事有會。天下殊途而同歸,百慮而一致。知其元,則眾善舉矣。故不待學而一知之。 何晏所引,乃《易·繫辭傳》之文。原文是: 子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 韓康伯注這一條,也說: 苟識其要,不在博求。一以貫之,不慮而盡矣。 《論語》又說: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曰:唯。 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四) 「一以貫之」四個字,當以何晏所說為是。孔子認定宇宙間天地萬物,雖然頭緒紛繁,卻有系統條理可尋。所以「天下之至賾」和「天下之至動」,都有一個「會通」的條理,可用「象」與「辭」表示出來。「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也只是說這個條理系統。尋得出這個條理系統,便可用來綜貫那紛煩複雜的事物。正名主義的目的,在於「正名以正百物」,也只是這個道理。一個「人」字,可包一切人;一個「父」字,可包一切做父的。這便是繁中的至簡,難中的至易。所以孔門論知識,不要人多學而識之。孔子明說「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不過是「知之次也」(七)。可見真知識,在於能尋出事物的條理系統,即在於能「一以貫之」。貫字本義為穿,為通,為統。「一以貫之」即是後來荀子所說的「以一知萬」,「以一持萬」。這是孔子的哲學方法。一切「知幾」說,「正名」主義,都是這個道理。 自從曾子把「一以貫之」解作「忠恕」,後人誤解曾子的意義,以為忠恕乃是關於人生哲學的問題,所以把「一以貫之」也解作「盡己之心,推己及人」,這就錯了。「忠恕」兩字,本有更廣的意義。《大戴禮·三朝記》說: 知忠必知中,知中必知恕,知恕必知外。……內思畢心(一作必)曰知中。中以應實曰知恕,內恕外度曰知外。 章太炎作《訂孔》下,論忠恕為孔子的根本方法,說: 心能推度曰恕,周以察物曰忠。故夫聞一以知十,舉一隅而以三隅反者,恕之事也。……周以察物,舉其征符,而辨其骨理者,忠之事也。……「身觀焉」,忠也。「方不障」,恕也(《章氏叢書·檢論三》。「身觀焉,方不障」見《墨子·經說下》。說詳本書第八篇第二章)。 太炎這話發前人所未發。他所據的《三朝記》雖不是週末的書,但總可算得一部古書。恕字本訓「如」(《蒼頡篇》)。《聲類》說:「以心度物曰恕。」恕即是推論(Inference),推論總以類似為根據。如《中庸》說: 伐柯伐柯,其則不遠。執柯以伐柯,睨而視之,猶以為遠。 這是因手裡的斧柄與要砍的斧柄同類,故可由這個推到那個。聞一知十,舉一反三,都是用類似之點,作推論的根據。恕字訓「如」,即含此意。忠字太炎解作親自觀察的知識(《墨子·經說下》:「身觀焉,親也。」),《周語》說:「考中度衷為忠。」又說:「中能應外,忠也。」中能應外為忠,與《三朝記》的「中以應實,曰知恕」同意。可見忠恕兩字意義本相近,不易分別。《中庸》有一章上文說「忠恕違道不遠」,是忠恕兩字並舉。下文緊接「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下文又說「所求乎子以事父」一大段,說的都只是一個「恕」字。此可見「忠恕」兩字,與「恕」字同意,分知識為「親知」(即經驗)與「說知」(即推論),乃是後來墨家的學說。太炎用來解釋忠恕兩字,恐怕有點不妥。我的意思,以為孔子說的「一以貫之」和曾子說的「忠恕」,只是要尋出事物的條理統系,用來推論,要使人聞一知十,舉一反三。這是孔門的方法論,不單是推己及人的人生哲學。 孔子的知識論,因為注重推論,故注意思慮。《論語》說: 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二) 學與思兩者缺一不可。有學無思,只可記得許多沒有頭緒條理的物事,算不得知識。有思無學,便沒有思的材料,只可胡思亂想,也算不得知識。但兩者之中,學是思的預備,故更為重要。有學無思,雖然不好,但比有思無學害還少些。所以孔子說,多聞多見,還可算得是「知之次也」。又說: 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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