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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篇 孔子 第四章 正名主義(3)


  §第三,寓褒貶

  《春秋》的方法,最重要的,在於把褒貶的判斷寄託在記事之中。司馬遷《史記·自序》引董仲舒的話道: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王道之大者也。

  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便是褒貶之意。上章說「辭」字本有判斷之意。故「正辭」可以「禁民為非」。《春秋》的「書法」,只是要人看見了生畏懼之心,因此趨善去惡。即如《春秋》書弑君三十六次,中間很有個分別,都寓有「記者」褒貶的判斷。如下舉的例:

  (例一)(隱四年三月戊申)衛州籲弑其君完。

  (例二)(隱四年九月)衛人殺州籲於濮。

  (例三)(桓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弑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

  (例四)(文元年冬十月丁未)楚世子商臣弑其君頵(公穀皆作髠)。

  (例五)(六十六年)宋人弑其君杵臼。

  (例六)(文十八年冬)莒弑其君庶其。

  (例七)(宣二年秋九月乙丑)晉趙盾弑其君夷皋。

  (例八)(成十八年春天正月庚申)晉弑其君州蒲。

  即舉此八例,可以代表《春秋》書弑君的義例。(例一)與(例三、四、七)同是書明弑者之名,卻有個分別。(例一)是指州籲有罪。(例三)帶著褒獎與君同死的大夫。(例四)寫「世子商臣」以見不但是弑君,又是弑父,又是世子弑父。(例七)雖與(例一)同式,但弑君的人,並不是趙盾,乃是趙穿。因為趙盾不討賊,故把弑君之罪責他。這四條是稱臣弑君之例。(例二、五、六、八)都是稱君不稱弑者之例,卻也有個分別。(例二)稱「衛人」,又不稱州籲為君,是討賊的意思,故不稱弑,只稱殺。又明說「於濮」。濮是陳地,不是衛地,這是說衛人力不能討賊,卻要借助於外國人。(例五)也稱「宋人」,是責備被弑的君有該死之罪,但他究竟是正式的君主,故稱「其君」。(例六)與(例八)都稱是「國」弑君之例,稱「人」還只說「有些人」,稱「國」便含有「全國」的意思。故稱國弑君,那被弑之君,一定是罪大惡極的了。(例六)是太子僕弑君,又是弑父(據《左傳》)。因為死者罪該死,故不著太子僕弑君弑父之罪。(例八)是欒書中行偃使程滑去弑君的。因為君罪惡太甚,故不罪弑君的人,卻說這是國民的公意。

  這種褒貶的評判,如果真能始終一致,本也很有價值。為什麼呢?因為這種書法,不單是要使「亂臣賊子」知所畏懼,並且教人知道君罪該死,弑君不為罪;父罪該死,弑父不為罪(如上所舉的例六是)。這是何等精神!只可惜《春秋》一書,有許多自相矛盾的書法。如魯國幾次弑君,卻不敢直書。於是後人便生出許多「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等等文過的話,便把《春秋》的書法弄得沒有價值了。這種矛盾之處,或者不是孔子的原文,後來被「權門」干涉,方才改了的。我想當日孔子那樣稱讚晉國的董狐(宣二年《左傳》),豈有破壞自己的書法?但我這話,也沒有旁的證據,只可算一種假設的猜想罷了。

  §總論

  《春秋》的三種方法——正名字,定名分,寓褒貶——都是孔子實行「正名」「正辭」的方法。這種學說,初看去覺得是很幼稚的。但是我們要知道這種學說,在中國學術思想上,有絕大的影響。我且把這些效果,略說一二,作為孔子正名主義的評判。

  (1)語言文字上的影響

  孔子的「君子于其言,無所苟而已矣」一句話,實是一切訓詁書的根本觀念。故《公羊》《谷梁》,都含有字典氣味。董仲舒的書更多聲音通假的詁訓(如名訓「鳴以出命」號謞、訓效,民訓瞑,性訓生之類)。也有從字形上著想的訓詁(如說王字為三畫而連其中。《說文解字》引之)。大概孔子的正名說,無形之中,含有提倡訓詁書的影響。

  (2)名學上的影響

  自從孔子提出「正名」的問題之後,古代哲學家都受了這種學說的影響。以後如荀子的「正名論」(看第十一篇第三章),法家的「正名論」(看第十二篇),不用說了。即如墨子的名學(看第六篇第三、四章),便是正名論的反響。楊朱的「名無實,實無名」(看第七篇),也是這種學說的反動。我們簡直可以說孔子的正名主義,實是中國名學的始祖。正如希臘梭格拉底的「概念說」,是希臘名學的始祖(參觀上篇老子論名一節)。

  (3)歷史上的影響

  中國的歷史學幾千年來,很受了《春秋》的影響。試讀司馬遷《史記·自序》及司馬光《資治通鑒》論「初命三晉為諸侯」一段,及朱熹《通鑒綱目》的正統書法各段,便可知《春秋》的勢力了。《春秋》那部書,只可當作孔門正名主義的參考書看,卻不可當作一部模範的史書看。後來的史家把《春秋》當作作史的模範,便大錯了。為什麼呢?因為歷史的宗旨在於「說真話,記實事」。《春秋》的宗旨,不在記實事,只在寫個人心中對於實事的評判。明是趙穿弑君,卻說是趙盾弑君。明是晉文公召周天子,卻說是「天王狩于河陽」。這都是個人的私見,不是歷史的實事。後來的史家崇拜《春秋》太過了,所以他們作史,不去討論史料的真偽,只顧講那「書法」和「正統」,種種謬說。《春秋》的餘毒就使中國只有

  主觀的歷史,沒有物觀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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