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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理史料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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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史料既經審定,還須整理。無論古今哲學史料,都有須整理之處。但古代哲學書籍,更不能不加整理的工夫。今說整理史料的方法,約有三端: §(一)校勘 古書經了多少次傳寫,遭了多少兵火蟲魚之劫,往往有脫誤、損壞種種缺點。校勘之學,便是補救這些缺點的方法。這種學問,從古以來,多有人研究,但總不如清朝王念孫、王引之、盧文弨、孫星衍、顧廣圻、俞樾、孫詒讓諸人的完密謹嚴、合科學的方法。孫詒讓論諸家校書的方法道: 綜論厥善,大氐以舊刊精校為據依,而究其微旨,通其大例,精研博考,不參成見。其諟正文字訛舛,或求之於本書,或旁證之他籍,及授引之類書,而以聲類通轉為之輨鍵。(《劄迻序》) 大抵校書有三種根據: (一)是舊刊精校的古本。例如《荀子·解蔽篇》:「不以己所臧害所將受。」宋錢佃本,元刻本,明世德堂本,皆作「所己臧」,可據以改正。 (二)是他書或類書所授引。例如《荀子·天論篇》「修道而不貳」。王念孫校曰:「修當為循。貳當為貣。字之誤也。貣與忒同……《群書治要》作循道而不忒。」 (三)是本書通用的義例。例如《墨子·小取篇》:「辟也者,舉也物而以明之也。」畢沅刪第二「也」字,便無意思。王念孫說:「也與他同。舉他物以明此物,謂之譬。……《墨子》書通以也為他。說見《備城門篇》。」這是以本書的通例作根據。又如《小取篇》說:「此與彼同類,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此而非之,無故也焉。」王引之曰:「無故也焉,當作無也故焉。也故即他故。下文雲,此與彼同類,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此而罪非之,無也故焉。文正與此同。」這是先用本篇構造相同的文句,來證「故也」當作「也故」;又用全書以也為他的通例,來證「也故」即「他故」。 §(二)訓詁 古書年代已久遠,書中的字義,古今不同。宋儒解書,往往妄用己意,故常失古義。清代的訓詁學,所以超過前代,正因為戴震以下的漢學家,注釋古書,都有法度,都用客觀的佐證,不用主觀的猜測。三百年來,周、秦、兩漢的古書所以可讀,不單靠校勘的精細,還靠訓詁的謹嚴。今述訓詁學的大要,約有三端: (一)根據古義或用古代的字典(如《爾雅》《說文》《廣雅》之類),或用古代箋注(如《詩》的毛、鄭,如《淮南子》的許高)作根據,或用古書中相同的字句作印證。今引王念孫《讀書雜記餘編》上一條為例: 《老子》五十三章:「行于大道,唯施是畏。」王弼曰:「唯施為之是畏也。」河上公注略同。念孫按二家以「施為」釋施字,非也。施讀為迤。迤,邪也。言行于大道之中,唯懼其入於邪道也。……《說文》:「迤衺行也。」引《禹貢》:「東迤北會於匯。」《孟子·離婁篇》:「施從良人之所之。」趙注:「施者,邪施而行。」丁公著音迤。《淮南·齊俗篇》:「去非者,非批邪施也。」高注曰:「施,微曲也。」《要略篇》:「接徑直施。」高注曰:「施,邪也。」是施與迤通。《史記·賈生傳》:「庚子日施兮。」《漢書》施作斜。斜亦邪也。《韓子·解老篇》釋此章之義曰:「所謂大道也者,端道也。所謂貌施也者,邪道也。」此尤其明證矣。 這一則中引古字典一條,古書類似之例五條,古注四條。這都是根據古義的注書法。 (二)根據文字假借、聲類通轉的道理。古字通用,全由聲音。但古今聲韻有異,若不懂音韻變遷的道理,便不能領會古字的意義。自顧炎武、江永、錢大昕、孔廣森諸人以來,音韻學大興。應用於訓詁學,收效更大。今舉二例。《易·繫辭傳》:「旁行而不流。」又《乾·文言》:「旁通情也。」舊注多解旁為邊旁。王引之說:「旁之言溥也。遍也。《說文》:『旁,溥也,』旁溥遍一聲之轉。《周官》男巫曰:『旁招以茅』,謂遍招于四方也。《月令》曰:『命有司大難、旁磔』,亦謂遍磔于四方也。……《楚語》曰:武丁使以夢象『旁求四方之賢』,謂遍求四方之賢也。」又《書·堯典》:「湯湯洪水方割」;《微子》:「小民方興,相為敵仇」;《立政》:「方行天下,至於海表」;《呂刑》:「方告無辜於上。」舊說方字都作四方解。王念孫說:「方皆讀為旁。旁之言溥也,遍也。《說文》曰:『旁,溥也。』旁與方古字通。(《堯典》:「共工方鳩僝功」,《史記》引作旁。《皋陶謨》:「方施象刑惟明」,《新序》引作旁。)《商頌》:『方命厥後』,鄭箋曰:『謂遍告諸侯』。是方為遍也。……『方告無辜於上』,《論衡·變動篇》引此,方作旁,旁亦遍也。」以上兩例,說方、旁兩字皆作溥、遍解。今音讀方為輕唇音,旁為重唇音。不知古無輕唇音,故兩字同音,相通。與溥字遍字,皆為同紐之字。這是音韻幫助訓詁學的例。 (三)根據文法的研究。古人講書最不講究文法上的構造,往往把助字、介字、連字、狀字等都解作名字、代字等等的實字。清朝訓詁學家最講究文法的,是王念孫、王引之父子兩人。他們的《經傳釋詞》用歸納的方法,比較同類的例句,尋出各字的文法上的作用,可算得《馬氏文通》之前的一部文法學要書。這種研究法,在訓詁學上,別開一新天地。今舉一條例如下: 《老子》三十一章:「夫佳兵者不祥之器。」《釋文》:「佳,善也。」河上云:「飾也。」念孫案,善飾二訓,皆于義未安。……今案佳字當作隹,字之誤也。隹,古唯字也。唯兵為不祥之器,故有道者不處。上言「夫唯,」下言「故」,文義正相承也。八章云:「夫唯不爭,故無尤。」十五章云:「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又云:「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二十二章云:「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皆其證也。古鐘鼎文,唯字作隹。石鼓文亦然。又夏竦《古文四聲韻》載《道德經》唯字做隹,據此則今本作唯者,皆後人所改。此隹字若不誤為佳,則後人亦必改為唯矣。(王念孫《讀書雜誌餘篇》上) 以上所述三種根據,乃是訓詁學的根本方法。 §(三)貫通 上文說整理哲學史料之法,已說兩種。校勘是書的本子上的整理,訓詁是書的字義上的整理。沒有校勘,我們定讀誤書;沒有訓詁,我們便不能懂得書的真意義。這兩層雖極重要,但是作哲學史還須有第三層整理的方法。這第三層,可叫做「貫通」。 貫通便是把每一部書的內容要旨融會貫串,尋出一個脈絡條理,演成一家有頭緒有條理的學說。宋儒注重貫通,漢學家注重校勘訓詁。但是宋儒不明校勘訓詁之學(朱子稍知之而不甚精),故流於空疏,流於臆說。清代的漢學家,最精校勘訓詁,但多不肯做貫通的工夫,故流於支離碎瑣。校勘訓詁的工夫,到了孫詒讓的《墨子間詁》,可謂最完備了(此書尚多缺點,此所雲最完備,乃比較之辭耳)。但終不能貫通全書,述墨學的大旨。到章太炎方才於校勘訓詁的諸子學之外,別出一種有條理系統的諸子學。太炎的《原道》《原名》《明見》《原墨》《訂孔》《原法》《齊物論釋》都屬貫通的一類。《原名》《明見》《齊物論釋》三篇,更為空前的著作。今細看這三篇,所以能如此精到,正因太炎精於佛學,先有佛家的因明學、心理學、純粹哲學,作為比較印證的材料,故能融會貫通,于墨翟、莊周、惠施、荀卿的學說裡面尋出一個條理系統。 於此可見整理哲學史料的第三步,必須於校勘訓詁之外,還要有比較參考的哲學資料。為什麼呢?因為古代哲學去今太遠,久成了絕學。當時發生那些學說的特別時勢,特別原因,現在都沒有了。當時討論最激烈的問題,現在都不成問題了。當時通行的學術名詞,現在也都失了原意了。但是別國的哲學史上,有時也曾發生那些問題,也曾用過那些名詞,也曾產出大同小異或小同大異的學說。我們有了這種比較參考的材料,往往能互相印證,互相發明。今舉一個極顯明的例。《墨子》的《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六篇,從魯勝以後,幾乎無人研究。到了近幾十年之中,有些人懂得幾何算學了,方才知道那幾篇裡有幾何算學的道理。後來有些人懂得光學力學了,方才知道那幾篇裡又有光學力學的道理。後來有些人懂得印度的名學心理學了,方才知道這幾篇裡又有名學知識論的道理。到了今日,這幾篇二千年沒人過問的書,竟成中國古代的第一部奇書了!我做這部哲學史的最大奢望,在於把各家的哲學融會貫通,要使他們各成有頭緒條理的學說。我所用的比較參證的資料,便是西洋的哲學。但是我雖用西洋哲學作參考資料,並不以為中國古代也有某種學說,便可以自誇自喜。做歷史的人,千萬不可存一毫主觀的成見。 須知東西的學術思想的互相印證,互相發明,至多不過可以見得人類的官能心理大概相同,故遇著大同小異的境地時勢,便會產出大同小異的思想學派。東家所有,西家所無,只因為時勢境地不同,西家未必不如東家,東家也不配誇炫於西家。何況東西所同有,誰也不配誇張自豪。故本書的主張,但以為我們若想貫通整理中國哲學史的史料,不可不借用別系的哲學,作一種解釋演述的工具。此外別無他種穿鑿附會、發揚國光、自己誇耀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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