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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定史料之法


  審定史料乃是史學家第一步根本工夫。西洋近百年來史學大進步,大半都由於審定史料的方法更嚴密了。

  凡審定史料的真偽,須要有證據,方能使人心服。這種證據,大概可分五種(此專指哲學史料):

  (一)史事

  書中的史事,是否與作書的人的年代相符。如不相符,即可證那一書或那一篇是假的。如莊子見魯哀公,便太前了;如管仲說西施,便太后了。這都是作偽之證。

  (二)文字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字,不致亂用。作偽書的人,多不懂這個道理,故往往露出作偽的形跡來。如《關尹子》中所用字:「術咒」「誦咒」「役神」「豆中攝鬼、杯中釣魚、畫門可開、土鬼可語」「嬰兒蕊女、金樓絳宮、青蛟白虎、寶鼎紅爐」,是道士的話。「石火」「想」「識」「五識並馳」「尚自不見我,將何為我所」,是佛家的話。這都是作偽之證。

  (三)文體

  不但文字可作證,文體也可作證。如《管子》那種長篇大論的文體,決不是孔子前一百多年所能作的。

  後人儘管仿古,古人決不仿今。如《關尹子》中「譬犀望月,月影入角,特因識生,始有月形,而彼真月,初不在角」;又譬如「水中之影,有去有來,所謂水者,實無去來」:這決不是佛經輸入以前的文體。不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體,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文體。如《莊子》中《說劍》《讓王》《漁父》《盜蹠》等篇,決不是莊周的文體。《韓非子》中《主道》《揚榷》(今作揚權)等篇和《五蠹》《顯學》等篇,明是兩個人的文體。

  (四)思想

  凡能著書立說成一家言的人,他的思想學說,總有一個系統可尋,決不致有大相矛盾衝突之處。

  故看一部書裡的學說是否能連絡貫串,也可幫助證明那書是否真的。最淺近的,例如《韓非子》的第一篇,勸秦王攻韓,第二篇,勸秦王存韓。這是絕對不相容的。司馬光不仔細考察,便罵韓非請人滅他自己的祖國,死有餘辜,豈不是冤煞韓非了!大凡思想進化有一定的次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問題,即有那個時代的思想。如《墨子》裡《經上下》《經說上下》《大取》《小取》等篇,所討論的問題,乃是墨翟死後百餘年才發生的,決非墨翟時代所能提出。因此可知這六篇書決不是墨子自己做的。不但如此,大凡一種重要的新學說發生以後決不會完全沒有影響。若管仲時代已有《管子》書中的法治學說,決不會二三百年中沒有法治觀念的影響。又如《關尹子》說:「即吾心中,可作萬物」;又說:「風雨雷電,皆緣氣而生。而氣緣心生,猶如內想大火,久之覺熱;內想大水,久之覺寒。」這是極端的萬物唯心論。若老子、關尹子時代已有這種唯心論,決無毫不發生影響之理。周秦諸子竟無人受這種學說的影響,可見《關尹子》完全是佛學輸入以後的書,決不是周秦的書。這都是用思想來考證古書的方法。

  (五)旁證

  以上所說四種證據,史事、文字、文體、思想,皆可叫做內證。因這四種都是從本書裡尋出來的。還有一些證據,是從別書裡尋出的,故名為

  旁證。旁證的重要,有時竟與內證等。如西洋哲學史家,考定柏拉圖(Plato)的著作,凡是他的弟子亞裡士多德(Aristotle)書中所曾稱引的書,都定為真是柏拉圖的書。又如清代惠棟、閻若璩諸人考證梅氏《古文尚書》之偽,所用方法,幾乎全是旁證(看閻若璩《古文尚書疏證》及惠棟《古文尚書考》)。又如《荀子·正論篇》引宋子曰:「明見侮之不辱,使人不鬥。」又曰:「人之情欲寡(欲是動詞),而皆以己文情為欲多,是過也。」《尹文子》說:「見侮不辱,見推不矜,禁暴息兵,救世之鬥。」《莊子·天下篇》合論宋鈃、尹文的學說道:「見侮不辱,救民之鬥;禁攻寢兵,救世之戰。」又說:「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小為內。」又孟子記宋牼聽見秦楚交戰,便要去勸他們息兵。以上四條,互相印證,即互為旁證,證明宋鈃、尹文實有這種學說。

  以上說審定史料方法的大概。今人談古代哲學,不但根據《管子》《列子》《鬻子》《晏子春秋》《鶡冠子》等書,認為史料。甚至於高談「邃古哲學」「唐虞哲學」,全不問用何史料。最可怪的是竟有人引《列子·天瑞篇》「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一段,及《淮南子》「有始者,有未始有有始者」一段,用作「邃古哲學」的材料,說這都是「古說而諸子述之。吾國哲學思想初萌之時,大抵其說即如此!」(謝無量《中國哲學史》第一編第一章,頁六)。這種辦法,似乎不合作史的方法。韓非說得好:

  無參驗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據之者,誣也。故明據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即誣也。(《顯學篇》)

  參驗即是我所說的證據。以現在中國考古學的程度看來,我們對於東周以前的中國古史,只可存一個懷疑的態度。至於「邃古」的哲學,更難憑信了。唐、虞、夏、商的事實,今所根據,止有一部《尚書》。但《尚書》是否可作史料,正難決定。梅賾偽古文,固不用說。即二十八篇之「真古文」,依我看來,也沒有信史價值。如《皋陶謨》的「鳳皇來儀」「百獸率舞」,如《金縢》的「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王出郊,天乃雨,反風。禾則盡起。二公命邦人,凡大木所偃,盡起而築之,歲則大孰」,這豈可用作史料?

  我以為《尚書》或是儒家造出的「托古改制」的書或是古代歌功頌德的官書。無論如何,沒有史料的價值。古代的書只有一部《詩經》可算得是中國最古的史料。《詩經·小雅》說: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

  後來的曆學家,如梁虞𠚳 ,隋張胄元,唐傅仁均、僧一行,元郭守敬,都推定此次日食在周幽王六年十月辛卯朔,日入食限。清朝閻若璩、阮元推算此日食也在幽王六年。近來西洋學者,也說《詩經》所記月日(西曆紀元前七七六年八月二十九日),中國北部可見日蝕。這不是偶然相合的事,乃是科學上的鐵證。《詩經》有此一種鐵證,便使《詩經》中所說的國政、民情、風欲、思想,一一都有史料的價值了。至於《易經》更不能用作上古哲學史料。《易經》除去《十翼》,止剩得六十四個卦,六十四條卦辭,三百八十四條爻辭,乃是一部蔔筮之書,全無哲學史料可說。故我以為我們現在作哲學史,只可從老子、孔子說起。用《詩經》作當日時勢的參考資料。其餘一切「無征則不信」的材料,一概闕疑。這個辦法,雖比不上別的史家的淹博,或可免「非愚即誣」的譏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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