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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緣傳》考證(11)


  這樣看來,王鹿瞻也是一個能作詩的文人,能和李堯臣(希梅)張篤慶(曆友)蒲松齡一班名士往來倡和,決不像狄希陳那樣不通的假秀才。大概他的文學地位近于《江城》篇的高蕃,逐父近于《馬介甫》篇的楊萬石,而怕老婆的秀才相公則是兼有高蕃、楊萬石、狄希陳三位的共同資格了。

  大概蒲松齡早年在自己家庭裡已看飽了他家大嫂的悍樣,已受夠了她的惡氣;後來又見了他的同社朋友王鹿瞻的夫人的奇悍情形,實在忍不住了,所以他發憤要替這幾位奇悍的太太和她們壓的不成人樣的幾個丈夫留下一點文學的記錄。他主意已定,於是先打下了幾幅炭畫草稿,在他的古文《志異》裡試寫了一篇,又試一篇;虛寫了幾位,又實寫了幾位。他寫下去,越寫越進步了;不光是描寫悍婦了,還想出一種理論上的解釋來了。

  我們試取《馬介甫》、《邵女》、《江城》三篇來作比較。《馬介甫》篇大概是為王鹿瞻的家事做的;一班淄川名士看著王鹿瞻怕老婆怕的把老子也趕跑了,他們氣憤不過,紛紛議論這人家的怪事。於是蒲松齡想出這篇文章來,造出一個狐仙馬介甫來做些大快人心的俠義行為,又把那悍婦改嫁給一個殺豬的,叫她受種種虐待。這班秀才先生看了這篇,都拍手叫痛快。但一位名士畢世持還不滿足,說這篇文章太便宜了那位楊萬石了,所以他又在末尾添上幾行,把那位怕老婆的丈夫寫的更不成個人樣。這樣一來,這班秀才相公們對於王鹿瞻家的「公憤」總算發洩了。

  但蒲松齡先生還不滿足,他想把這種事件當作一個社會問題看,想尋出一個意義來:為什麼一個女人會變成這樣窮凶極惡呢?為什麼做丈夫的會忍受這樣兇悍的待遇呢?這種怪現狀有什麼道理可解釋呢?這種苦痛有什麼法子可救濟呢?

  《邵女》一篇就是小試的解釋。在這一篇裡,聊齋認定悍妒是命定的,是由於「宿報」的,是一點一滴都有報應的。如金氏虐殺兩妾,都是「宿報」;她又虐待邵女,邵女無罪,故一切鞭撻之刑,以及一烙二十三針,都得一一抵償。在邵女的方面,她懂得看相,自己知道「命薄」,所以情願作妾,情願受金氏的折磨,「聊以泄造化之怒耳」。這都是用命定和宿報之說來解釋這個問題。

  但《邵女》一篇的解釋還不能叫讀者滿意。金氏殺兩妾是「宿報」,宿報就不算犯罪了嗎?邵女自知「命薄」,這是命定的;她卻能用自由意志去受折磨,讓金氏「烙斷晦紋」,薄命就成了福相了。究竟人生福祿是在「命」呢?還是在「相」呢?邵女能不能自己烙斷自己的晦紋呢?邵女命薄該受罪,那麼,金氏虐待她有何罪過呢?豈不是替天行「命」嗎?金氏替邵女烙斷了晦紋,把薄命變成福命,又豈不是有功於她嗎?為什麼還得抵償種種虐待呢?

  《江城》一篇,就大不同了。作者似乎把這個問題想通徹了,索性只承認「宿報」一種解釋。故《江城》的解釋只是「此是前世因,今作惡報,不可以人力為也。」篇末結論云:

  人生業果,飲啄必報。而惟果報之在房中者,如附骨之疽,其毒尤慘。

  每見天下賢婦十之一,悍婦十之九,亦以見人世之能修善業者少也。

  這竟是定下了一條普遍的原則,把人世一切夫婦的關係都歸到了「果報」一個簡單原則之內。這竟成了一種婚姻哲學了!

  這個解釋,姑且不論確不確,總算是最簡單、最徹底、最容易叫人瞭解,所以可說是最滿意的解釋。蒲松齡自己也覺得很得意,所以他到了中年,又把那篇不滿三千字的《江城》故事放大了二十四倍,演成了一部七萬字的戲曲,題作《禳妒咒》。他到了晚年,閱歷深了,經驗多了,更感覺這個夫婦問題的重要,同時又更相信他的簡單解釋是唯一可能的解釋,於是又把這個《江城》故事更放大了,在那絕大的人生畫布上,用老練的大筆,大膽的勾勒,細緻的描摹,寫成了一部百萬字的小說,題作《醒世姻緣傳》,比那原來的古文短篇放大了三百三十倍!

  他作《禳妒咒》時,還完全沿用《江城》故事,連故事裡的人物姓名都完全不曾改動。但他改作《醒世姻緣》小說時,他因為書中有些地方的描寫未免太細膩了,未免太窮形盡相了,所以他決心不用他的真姓名。他用了「西周生」的筆名,所以他不能不隱諱此書與《聊齋志異》的關係了。況且這書中把前後兩世的故事都完全改作過了,也有重換人物姓名的必要。所以《江城》故事裡的人物姓名一個也不存留了。

  然而《江城》的故事,經過一番古文的寫法,又經過一番白話戲曲的寫法,和作者的關係太深了,作者就要忘了他,也忘不了。所以他把《江城》故事的人物改換姓名時,處處都留下一點彼此因襲的痕跡。試看:

  江城姓樊,而《醒世姻緣》的主角是薛素姐,豈不是暗拆「樊素」的姓名?江城的丈夫名高蕃,而素姐的丈夫名狄希陳。狄希陳字友蘇,固然是暗指蘇東坡的朋友,那位怕老婆的陳季常;但「希陳」也許原來是因高蕃而想到陳蕃哩。

  高蕃的父親名高仲鴻。而狄希陳的父親名狄賓梁,豈不是暗拆「梁鴻」的姓名呢?

  高蕃戀一妓女,名謝芳蘭,而狄希陳最初戀愛的妓女名孫蘭姬,似乎也不無關係。

  《江城》故事裡的人物,有姓名的只有五個(其一為王子雅),而四個都像和《醒世姻緣》裡相當的人物有因襲演變的關係,這也許不全是偶然的巧合,也許都是由於心理上一種很自然的聯想吧?

  《醒世姻緣》的人物雖然改了姓名,換了籍貫,然而這部大書的全部結構仍舊和那短篇的《江城》故事是一樣的,也完全建築在同樣一個理論之上。江城的奇悍是由於前世因,素姐的奇悍也是由於前世因。在兩書裡,這種前世冤業同是無法躲避的,是不能挽救的,只有祈求佛力可以解除。《醒世姻緣》的引起裡說:

  這都盡是前生前世的事,冥冥中暗暗造就,定盤星半點不差(參看本文第一節)。

  這是多麼簡單的一個宗教信仰!然而這位偉大的蒲松齡,從中年到晚年,終不能拋棄這個迷信,始終認定這個簡單的信仰可以滿意地解答一切美滿的姻緣和怨毒的家庭。那些和好的夫妻都是

  前世中或是同心合意的朋友,或是恩愛相合的知己,或是義俠來報我之恩,或是負逋來償我之債,或前生原是夫妻,或異世本來兄弟。

  那些仇恨的夫妻都是因為

  前世中以強欺弱,弱者飲恨吞聲;以眾暴寡,寡者莫敢誰何;或設計以圖財,或使奸而陷命;大怨大仇,勢不能報,今世皆配為夫婦。

  這個根本見解,我們生在二百多年後的人不應該訕笑他,也不應該責怪他。我們應該保持歷史演化的眼光,認清時代思潮的絕大勢力;無論多麼偉大的人物,總不能完全跳出他那時代的思想信仰的影響。何況蒲松齡本來不是一個有特別見識的思想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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