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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緣傳》考證(10)


  七 餘論

  我在四五年前提出的一個大膽的假設,說《醒世姻緣》的作者也許就是蒲松齡,也許是他的朋友。幾年來的證據都幫助我證明這書是蒲松齡作的。這些證據是:

  (1)《醒世姻緣》寫的悍婦和《聊齋志異》寫的一些悍婦故事都很像有關係。尤其是《江城》篇的命意與佈局都和《醒世姻緣》相符合。

  (2)《骨董瑣記》引鮑廷博(生一七二八,死一八一四)的話,說蒲留仙「尚有《醒世姻緣》小說,實有所指」。

  (3)孫楷第先生用《濟南府志》及淄川、章邱兩縣的縣誌來研究《醒世姻緣》的地理和災荒,證明這部小說的作者必是淄川或章邱人,他的時代在崇禎與康熙之間。蒲松齡最合這些條件,他用章邱來寫淄川,和吳敬梓在《儒林外史》裡用天長、五河來寫全椒是同樣的心理。

  (4)新發現的聊齋白話曲本證明蒲松齡是能做寫實的土話文學的作家。

  (5)胡鑒初先生用聊齋的十幾種曲本的特別土話來比較《醒世姻緣》裡的特別土話,使我們能從文字學上斷定《醒世姻緣》的作者必是蒲松齡。

  這些證據,我認為很夠的了。我們現在可以嘗試推測蒲松齡著書的用意。

  蒲松齡那樣注意怕老婆的故事,那樣賣力氣敘述悍婦的故事,免不得叫人疑心他自己的結婚生活也許很不快樂,也許他自己就是吃過悍婦的苦痛的人。但我們現在讀了他的妻子《劉孺人行實》,才知道她是一個賢惠婦人,他們的結婚生活是同甘苦的互助生活,他們結婚五十六年,她先死兩年(一七一三),聊齋先生不但給她作佳傳,還作了許多很悲慟的悼亡詩。詩中有云:

  ……分明荊布搴幃出,仿佛頻呻入耳聞。

  五十六年琴瑟好,不圖此夕頓離分。

  又云:

  燭影昏黃照舊幃,衰殘病痛複誰知?
  傷心把盞澆愁夜,苦憶連床說夢時。
  無可奈何人似槿,不能自己淚如絲。
  生平曾未開君篋,此日開來不忍窺。

  又云:

  邇來倍覺無生趣,死者方為快活人。

  又有《過墓作》云:

  ……欲喚墓中人,班荊訴煩冤。百叩不一應,淚下如流泉。

  汝墳即我墳,胡乃先著鞭?只此眼前別,沉痛摧心肝。

  又有詩云:

  午睡初就枕,忽荊人入,見餘而笑。急張目,則夢也。

  一自長離歸夜台,何曾一夜夢君來。

  忽然含笑搴幃入,賺我朦朧睡眼開。

  這種老年的哀悼可以使我們相信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和好。

  但《劉孺人行實》一篇也可以使我們知道蒲家門裡確有一兩位不賢的婦人,是聊齋先生少年時代親自領略過的。《行實》說:

  孺人]入門最溫謹,樸訥寡言,不及諸宛若慧黠,亦不似他者與姑勃溪也。太孺人謂其有赤子之心,頗加憐愛,到處逢人稱道之。塚婦益恚,率娣姒若為黨,疑姑有偏私,頻偵察之。而太孺人素坦白,即庶子亦撫愛如一,無瑕可蹈也。然時以虛舟之觸為姑罪,呶呶者競長舌無已時。處士公日,「此烏可久居哉!」乃析著授田二十畝;時歲歉,荍五鬥粟三鬥。雜器具,皆棄朽敗,爭完好者,而孺人嘿若癡。兄弟皆得夏屋,羹舍閒房皆具,松齡獨異居,惟農場老屋三間,曠無四壁,小樹叢叢,蓬篙滿之。孺人薙荊榛,覓傭作堵,假伯兄一白板扉,聊分外內;出逢入者,則避扉後,俟入之乃出。……

  這段文章寫劉孺人的賢勞,同時也寫出了聊齋先生的大嫂(塚婦)的可怕。這位大嫂大概已被她的小叔子搜進《醒世姻緣》裡配享去了。

  但蒲家的塚婦決不是江城和素姐的真身,因為聊齋先生曾留下一封書劄,使我們知道素姐的真身是一位王家的太太。去年我得讀三種本子的《聊齋文集》,一種是坊間的石印本,一種是清華大學藏的舊抄本,一種是馬立勳先生抄本。清華本有一篇《與王鹿瞻》的書劄,是很嚴厲的責備的話,全文如下:

  客有傳尊大人彌留旅邸者,兄未之聞耶!其人奔走相告,則親兄愛兄之至者矣。謂兄必泫然而起,匍匐而行,信聞于帷房之中,履及於寢門之外。即屬訛傳,亦不敢必其為妄。何漠然而置之也!兄不能禁獅吼之逐翁,又不能如孤犢之從母,以致雲水茫茫,莫可問訊,此千人之所共指,而所遭不淑,同人猶或諒之。若聞親訃,猶俟棋終,則至愛者不能為兄諱矣。請速備材木之資,戴星而往,扶櫬來歸,雖已不可以對衾影,尚冀可以掩耳目。不然,遲之又久,則骸骨無存,肉虎狼,魂迷鄉井,興思及此,俯仰何以為人!聞君諸舅將有問罪之師,故敢漏言於君,乞早自圖之。若俟公函一到,則惡名彰聞,永不齒于人世矣。涕泣相道,惟祈原宥不一。

  這封信裡可以看出王鹿瞻的妻子是一個很可怕的悍婦,鬧的把他的父親趕出門去,「雲水茫茫,莫可問訊」,使他成為「千人之所共指」;有人來報說他父親死在客中,他還不敢去奔喪!所以蒲松齡寫這封極嚴厲的責問書,警告他將有「惡名彰聞,永不齒于人世」的危險。這位王鹿瞻明明是《馬介甫》篇的楊萬石的真身,也就是高蕃、狄希陳的影子。

  王鹿瞻的事實已不可考了,但我們知道他是蒲松齡的好朋友,他們都是郢中詩社的創始社員。《聊齋文集》(清華藏本與馬氏抄本)有《郢中社序》云:

  余與李子希梅寓居東郭,與王子鹿瞻,張子曆友諸昆仲一埤堄之隔,故不時得相晤,晤時瀹茗傾談,移晷乃散。因思良朋聚首,不可以清談了之,約以晏集之餘晷作寄興之生涯。聚固不以時限,詩亦不以格拘,成時共載一卷。遂以郢中名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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