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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緣傳》考證(7)


  六 從《聊齋》的白話曲詞裡證明《醒世姻緣》的作者

  這十幾部白話曲詞,固然可以證明蒲松齡是能夠著作白話文學的了。但是,我們要問,我們能從這些曲詞裡尋出文字學上的證據來證明這些曲詞和《醒世姻緣》是同一個人的作品嗎?

  這種文字學上的考證是很困難的,但我在初見《聊齋白話韻文》六種時,就想試做這種比較的研究。當時因為那六種短篇的材料太少,所以我不敢下手。後來見了那十七種的曲詞全文,字數不下三四十萬,我就決定要做這種研究。

  這種研究的方法是要把《醒世姻緣》裡最特別的土話列舉出來作為標準,然後去看那些聊齋曲本裡有沒有同樣的土話:如有同樣的土話,意義是不是相同,用法是不是相同。

  這種研究方法和在別種普通文學書上,是不很可靠的。因為兩種書裡文字上的相同也許是彼此互相鈔襲模仿。例如元曲裡用「兀的不」,明人清人作曲子也會用「兀的不」。又如《水滸傳》用「唱喏」、「剪拂」,後人作小說也會套用「唱諾」、「剪拂」。但是,這種危險在《醒世姻緣》的研究裡是不會發生的。第一,《醒世姻緣》用的是一種最特別的土話,別處人都看不懂,所以坊間的翻印本往往任意刪改了。看不懂的土話,決不會有人模仿。若有人模仿沿用,必定要鬧笑話。(例如《晉書》用的土話「寧馨」、「阿堵」,後人沿用都是大錯的。)第二,《醒世姻緣》不是很著名的小說,不會有人模仿書中的土話。第三,聊齋的白話韻文都是未刻的舊寫本,決沒有人先預料到某年某月有個某人要用他們來考證《醒世姻緣》,就先模仿《醒世姻緣》的土話,作出這些絕妙曲文來等候我們的考證。第四,聊齋的白話文學被埋沒了二百多年,決不會有人模仿聊齋的未刻曲文裡的土話來做一部長篇的小說。

  所以我們如果能夠尋出《醒世姻緣》和聊齋的白話曲詞有文字學上的關係;如果這部小說的特別土話,別處人不能懂,別的書裡見不著,而獨獨在聊齋的白話曲文裡發現出了同樣的字句和同樣的用法,——那麼,我們很可以斷定這部小說和那些曲文是出於一個作者的手筆了。

  今年我的朋友胡鑒初先生住在我家中,重新校讀《醒世姻緣》的標點本,同時又校讀那十幾種的聊齋白話曲文。他是最細心的人,所以我勸他注意這些書裡的特別土話。有許多奇特的土話,很不容易懂,只好用歸納的方法,把同類的例子全列舉出來,比較著研究,方才可以確定他們的意義。鑒初先從《醒世姻緣》裡搜求這樣的例子,然後從那些白話曲文裡尋求有無相同的例子。這方法一面可以歸納出這些奇怪土話的意義,一面又可以同時試探這部小說和那些曲文有沒有關係。

  我從鑒初的筆記裡摘出這些最有趣又最驚人的例子:

  [例一]「待中」(快要)

  《醒世姻緣》)(例子太多,略舉五條)

  (1)天又待中下雨。(四十一回,頁4)
  (2)爹待中往坡裡看著耕回地來,娘待中也絡出兩個越子來了。(四五,5)
  (3)這是五更麼?待中大飯時了。(四五,6)
  (4)大嫂把小玉蘭丫頭待中打死了。(四八,9)
  (5)沒人幫著你咬人,人也待中不怕你了。(五三,15)

  《幸雲曲》)

  (1)那客來到家,急敢淨了茶壺,那客待中去了。
  (2)就待中入閣了。
  (3)待中死矣,還掙甚麼命!

  《慈悲曲》)

  不必找他,他待終來家吃晌飯哩。(《禳妒咒》)

  我若是通你通呵,你待中惱了。(九回)

  [例二]「中」(好)

  《醒世姻緣》)(例子太多,僅挑了三條)

  (1)叫小廝們外邊流水端果子鹵菜,中上座了。(二一,19)
  (2)做中了飯沒做?中了拿來吃。(四十,16)
  (3)拇量著,中睡覺的時節才進屋裡去。(五八,9)

  《東郭外傳》)

  單說他小婆子在家裡,做中了飯,把眼把眼的等候消息。

  《姑婦曲》)

  中了飯,二成端給他吃了。

  [例三]「魔駝」(遲延)

  《醒世姻緣》)

  你們休只管魔駝。中收拾做晌後的飯,怕短工子散的早。(十九,10)

  (《牆頭記》)

  我這裡沒做你的飯。磨陀會子饑困了,安心又把飯碗端。

  (《翻魘殃》)

  你從此疾忙回去罷,休只顧在外頭魔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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