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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世姻緣傳》考證(6)


  五 《聊齋》的白話韻文的發現

  當這個時候,我的朋友們對於我的假設最懷疑的一點就是:《聊齋志異》的古文作者是不是寫得出《醒世姻緣》那樣生動白描的俗話文學?這個問題若沒有圓滿的解答,我的假設還算不得已證實了。

  民國十八年,北平朴社印出了一冊《聊齋白話韻文》,是淄川馬立勳先生從淄川一個親戚家得來的。這一冊共有六篇鼓詞:

  一、《問天詞》
  二、《東郭外傳》
  三、《逃學傳》
  四、《學究自嘲》
  五、《除日祭窮神文》
  六、《窮神答文》

  我看了這些白話的鼓詞,高興極了,因為這些鼓詞使我們知道蒲松齡能作極好的白話文學。這六篇之中,最妙的是《東郭外傳》,演唱《孟子》「齊人有一妻一妾」一章,我抄寫一兩段在這裡:

  這婦人們是極好哄的。聽了這話,把個齊婦喜的是心花俱開,說道:

  「好!你竟有這樣朋友!人生在世,不過是個虛臉;家裡的好歹,誰家見來?屬驢屎彈子的,全憑外面光。咱家裡雖然是沒有甚麼嗹,那眾位老爺們全憑俱合你相與,別人誰還不奉承呢?可知人不在富貴,全在創?創出漢子來,就是漢子。」

  齊人說:

  「自然麼!這富貴人家的酒食,豈是容易給人吃的?全在有點長處,弄到他那拐窩裡,才中用。我不才,行動款段段的,言語文番番的,這就是創百家門子抓鱉鉤子呢。所以這城裡的鄉官打上鰾來的合咱相與。一見面,高拱手,短作揖,你兄我弟,實在大弄天下之臉!那些黎民小戶,也有大些老彀搬的,究竟是『狗啃骨頭乾咽沫』,如何上的堆呢?」

  單這兩段散文的說白,已可以表現那詼諧的風趣,活現的土白,都和《醒世姻緣》的風格最接近。

  馬立勳先生在《聊齋白話韻文》的序文裡曾說,他還有三篇曲詞,不幸失落了。我去年到北平,見著馬先生,才知道他又搜了十一種的《聊齋》遺著,其中一種《牆頭記》長篇鼓詞,他已在《新晨報》上發表了。承他的好意,這十一種我都讀了,目錄如下:

  七、《和先生攬館》
  八、《俊夜叉曲》

  以上兩種和前六種同為短篇鼓詞。

  九、《牆頭記》(長篇鼓詞)。
  十、《幸雲曲》(長篇鼓詞,寫正德皇帝嫖院的故事。)
  十一、《蓬萊宴》(長篇鼓詞,寫吳彩鸞韻事。)
  十二、《寒森曲》(《聊齋·商三官》故事。)
  十三、《慈悲曲》(《聊齋·張誠》故事。)
  十四、《姑婦曲》(《聊齋·珊瑚》故事。)
  十五、《翻魘殃》(《聊齋·仇大娘》故事。)
  十六、《富貴神仙》(《聊齋·張鴻漸》故事。)
  十七、《禳妒咒》(《聊齋·江城》故事。)

  濟南王培荀的《鄉園憶舊錄》曾說:

  蒲柳泉先生……就所作《志異》中擇《珊瑚》,《張訥》,《江城》,編為小曲,演為傳奇,使老嫗可解,最足感人。

  王培荀自序在道光乙巳(一八四五),他在當時已知道蒲松齡有這幾種「老嫗可解」的小曲與傳奇了。這幾種之中,《江城》一種(《禳妒咒》)是純粹對話體的戲劇;其餘各種都是鼓詞。所以王培荀說,「編為小曲,演為傳奇」,是很正確的。

  這些曲本之中,《江城》獨是戲劇體,這也可見作者特別看重這個悍婦故事。全書共分三十三回,約有七萬字。《江城》故事的原文只有二千九百字,演成了戲曲,就拉長了二十四倍了。在「開場」一回裡,作者極力演說老婆是該怕的:

  [山坡羊]不怕天,不怕地,單單怕那「秋胡戲」。性子發了要殺人,進了屋門沒了氣。盡他作精盡他制,放不出個狗臭屁。頂尖漢子全不濟,這裡使不的錢合勢。

  殺了人,放了火,十萬銀子包裹裡,一直送到撫院堂,情管即時開了鎖。惟獨娘子起了火,沒處藏,沒處躲,這個衙門罷了我!……

  他說一個大將軍戚繼光怕老婆的故事,唱道:

  [皂羅袍]戚將軍忽然反叛,一聲聲叫殺連天,進去家門氣不全,到房中不覺聲音變,鶯聲一口,跪倒床前。——那軟弱書生越發看的見!

  這已可見蒲松齡的詼諧風趣了。全部劇本的情節是依照《聊齋志異》的故事編排的,事實的次序,人物的姓名,幾乎完全沒有改動。但因為體裁自由多了,篇幅闊大多了,文體活潑多了,所以《禳妒咒》曲本中,有許多絕妙的文字,是原來的古文短篇萬不能有的。如高生見了江城,交換了汗巾,回家要娶她,他的父母不肯,他就病了。古文故事只有「生聞之,悶然嗌不容粒」九個字,曲本裡就大不同了:

  [長命拄杖上雲]

  腰為相思瘦,帶圍長一指。
  若不得江城,此生惟一死。

  [白]自從見了江城,覺著這三魂出竅,好一似身在半空。那不體情的爺娘,又嫌他貧賤。這兩日酒飯不能下嚥,難道說就死了罷?

  還鄉韻]好難害的相思病!也不是癢癢,也不是疼。這口說不出那裡的症,情可是大家的情。——怎麼丟些相思,叫俺自家啀哼!那茶不知是啊味,那飯也是腥。顛顛倒倒,睡裡是江城,夢裡也是江城。江城呀,我為你送了殘生命!

  劇中第十五回「裝妓」,是演江城假裝陶家婦,黑夜裡去哄騙她的丈夫,高生點燈一照,才知道是江城:

  點起燈來一照,唬了一跌,把燈吊在地下。江城說]這來見了你那可意人兒,怎麼不看了?[公子跪下說]我再不敢了。[江城說]你就沒怎敢罷呢!

  [蝦蟆曲]哄我自家日日受孤單,你可給人家夜夜做心肝!(強人呀)只說我不好,只說我不賢!不看你那般,只看你這般,沒人打罵,你就上天!(強人呀)你那床上吱吱呀呀,好不喜歡!

  過來,跟了我去,不許你在沒人處胡做!

  [前腔]我只是要你合我在那裡羅,我可又不曾叫你下油鍋。(強人呀)俺漫去搜羅,你漫去快活,今日弄出這個,明日弄出那個:——這樣可恨,氣殺閻羅!(強人呀)俺也叫人家「哥哥呀哥哥」,你心下如何!

  這樣的乾脆漂亮的曲詞,在明清文人的傳奇裡絕不多見,在聊齋的曲本裡幾乎每頁都可以見著。蒲松齡有了這十幾種曲本,即使沒有那更偉大的《醒世姻緣》小說,他在中國的活文學史上也就可以占一席最高的地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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