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中國章回小說考證 | 上頁 下頁
《醒世姻緣傳》考證(3)


  《醒世姻緣》的作者正是十分用氣力描寫夫婦之間的苦痛。我們若用兩部書裡描寫悍婦的詳細節目來比較,就可以看出這兩部書的描寫方法很有相同之點;就可以看出《聊齋志異》的寫法全都採用在《醒世姻緣》的後六十回裡,只不過放大了,集中了,更細密了,更具體了,使人更覺得可怕了。

  《醒世姻緣》裡的描寫,兼用虛實兩種筆法。薛素姐和童寄姐的兇悍,都有詳細的描寫,凡《聊齋志異》裡實寫的悍狀,幾乎沒有一件不曾被采入這部「悍婦大全」裡去。(最明顯的例外,只有《江城》篇裡割肉互補一條。)我們不能逐條引證,只可舉一些最明白的例子:

  (1)江城的氣死父母,忤逆翁姑,尹氏的虐待公公,在《醒世姻緣》裡都寫在素姐一人身上。狄翁因庇護兒子,被素姐氣的風癱,氣的病死。有一次,她竟放火燒屋。婆婆氣死在素姐手裡。公公納了妾,素姐怕妾生子,總想把公公閹割了。公公病危了,素姐日夜監視,不許他對家人說一句秘密話。素姐的父親和嫡母也都被她氣死。

  (2)尹氏和江城的鞭撻丈夫,也都是素姐的家常便飯。江城用針遍刺丈夫的兩股,金氏用針刺邵女的兩脅。素姐把丈夫拴在床腳上,用納鞋底的大針遍身紮刺(第五十二回)。有一次她用嘴咬丈夫的胳膊,咬下一大塊肉,咬的他滿地打滾。(第七十三回)這都不算重刑。有一次,她用一個大棒椎,關起門來打丈夫,打了六百四十棒椎,只剩一絲油氣!(第九十五回)

  (3)江城夜間要丈夫捧進溺盆,那也是狄希陳的孝順工作。一天早起他忘了把溺盆端出去,挨了一頓臭駡,還被他老子教訓他道:「你可也是個不肯動手的人!你問娘,我不知替他端了多少溺盆子哩!你要早替他端出,為甚麼惹他咒這們一頓?」(第五十九回)

  (4)江城的丈夫每夜「如在犴狴之中,仰獄吏之尊」。狄希陳是常坐監的。半步寬的馬桶間,一根繩子作界線,一幅門簾作獄門,他就「條條貼貼的坐在地上,就如被張天師的符咒禁住了的一般,氣也不敢聲喘」。晚上還得「上押」,用麻繩捆在凳上。(第六十回)還得上「拶子」,把雙手拶在竹管做的拶指裡,使界尺敲著兩邊。還得上火焰山,使煙熏他的兩眼。(第六十三回)

  (5)江城用腳踏餅,拋在塵土裡,叫他丈夫拾去吃。素姐把丈夫關在監牢裡,「連牢食也斷了他的」。(第六十三回)

  (6)《邵女》篇的金氏用燒紅的烙鐵,烙邵女的臉。素姐候狄希陳穿了吉服,把一熨斗的炭火盡數倒在他的衣領裡,燒的他要死不活,脊樑上足夠蒲扇一塊胡焦稀爛。(第九十七回)

  (7)金氏虐妾至死,江城也虐待婢女,尹氏也虐打有妊的妾,把胎打掉。童寄姐虐待小珍珠,逼她吊死。(第七十九至八十回)素姐也毒打小玉蘭,虐待調羹母子。幸而她的丈夫不敢在家娶妾,娶的妾又比她更辣,所以在這一方面她的威風使不出來,只好把怨毒都結在丈夫身上,下了三次毒手,最後一次用箭把丈夫幾乎射死。(第九十五至一百回)

  (8)江城扮娼婦試探丈夫的私情,童寄姐也假裝婢女小珍珠試探丈夫的私情。(第七十九回)這兩件事的寫法是一樣的。

  (9)《江城》篇的妓女謝芳蘭一段,和《醒世姻緣》的妓女小嬌春一段(第六十六回)的寫法是一樣的。《江城》篇寫高生「顏色慘變,不遑告別,匆匆便去。」《醒世姻緣》裡簡直把這幾句補翻成了白話:

  狄希陳唬的個臉彈子瑩白的通長沒了人色,忘了作別,披著衣裳往外飛跑。

  這樣的字句相同,難道是偶然的巧合嗎?這些例子,都可以供我們作比較的研究,都可以使我們相信《醒世姻緣》和《聊齋志異》有很密切的關係。

  此外還有一個很可以注意的例子,《聊齋志異》卷十四有《孫生》篇,寫一個辛氏女,嫁給孫生,初入門就不肯和丈夫同床,用種種防衛的方法,使孫生不敢親近她。一個多月之後,有人教他用酒醉的方法。

  敬以酒煮烏頭,置案上。入夜,孫釃別酒,獨酌數觥而寢。如此三夕,妻終不飲。一夜,孫臥移時,視妻猶寂坐,孫故作齁聲。妻乃下榻,取酒煨爐上。既而滿飲一杯,又複酌,約至半杯許,以其餘仍納壺中,拂榻遂寢。久之無聲,而燈煌煌尚未滅也。疑其尚醒,故大呼「錫檠熔化矣!」妻不應。再呼,仍不應。……

  孫生的方法和《醒世姻緣》第四十五回「薛素姐酒醉疏防」的一大段完全相同。

  狄希陳假做睡著,漸漸的打起鼾睡來,其實眯縫了一雙眼看她。只見素姐只道狄希陳果真睡著,叫小玉蘭拿過那尊燒酒,剝著雞子,喝茶鐘酒,吃個雞蛋,吃的甚是甜美。吃完了那一尊酒,方才和衣鑽進被去。睡不多時,鼾鼾的睡著去了。狄希陳又等了一會,見他睡得更濃,還恐怕他是假裝,揚說道:「這早上冷,我待要床上睡去。」一穀碌坐起來,也不見他動彈。……

  這種相同的寫法,也不會是完全偶然的巧合罷?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