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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遊記》序(4)


  此書作於庚子亂後,成於丙午年,上距拳匪之亂凡五年,下距辛亥革命也只五年。他說拳禍,只是追記,不是預言。他說革命,也只是根據當時的趨勢,作一種推測,也算不得預言。不過劉鶚先生把這話放在黃龍子的口裡,加上一點神秘的空氣,不說是事理上的推測,卻用干支來推算,所以裝出預言的口氣來了。若作預言看,黃龍子的推測完全是錯的。第一,他只看見甲辰(一九〇四)的變法,以為科舉的廢止和五大臣出洋等事可以做到一種立憲的君主政治,所以他預定甲寅(一九一四)還有一次大變法,就是憲政的實行。「甲寅之後,文明大著,中外之猜嫌,滿漢之疑忌,盡皆銷滅」。這一點他猜錯了。第二,他猜想革命至庚戌(一九一〇)而爆發,庚戌在辛亥革命前一年,這一點他幾乎猜中。然而他推算庚戌以後革命的運動便「潛消」了,這又大錯了。第三,他猜測「甲寅以後為文明華敷之世,……直至甲子(一九二四)為文明結實之世,可以自立矣」。這一點又大錯了。

  總之,《老殘遊記》的預言無一不錯。這都是因為劉先生根本不贊成革命,「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運動革命的人「不有人災,必有鬼禍」,——他存了這種成見,故推算全錯了。然而還有許多妄人把這書當作一部最靈的預言書!妄人之妄,真是無藥可醫的!

  然而桃花山中的一夕話也有可取之處。璵姑解說《論語》「攻乎異端」一句話,說「端」字當「起頭」講,執其兩端是說執其兩頭;她批評「後世學儒的人,覺得孔孟底道理太費事,不如弄兩句辟佛老的口頭禪,就算是聖人之徒。……孔孟的儒教被宋儒弄的小而又小,以至於絕了」(九回)。這話雖然表示作者缺乏歷史眼光,卻也可以表示作者懷疑的態度。後來

  子平聞了,連連讚歎,說:「今日幸見姑娘,如對明師!但是宋儒錯會聖人意旨的地方,也是有的,然其發明正教的功德,亦不可及。即如『理』、『欲』二字,『主敬』、『存誠』等字,雖皆是古聖之言,一經宋儒提出,後世實受惠不少。人心由此而正,風俗由此而醇。」

  那女子嫣然一笑,秋波流媚,向子平睇了一眼。子平覺得翠眉含嬌,丹唇啟秀;又似有一陣幽香沁入肌骨,不禁神魂飄蕩。那女子伸出一雙白如玉軟如棉的手來,隔著炕桌子,握著子平的手,握住了之後,說道:「請問先生:這個時候比你少年在書房裡貴業師握住你手『撲作教刑』的時候何如?」

  子平默無以對。女子又道:「憑良心說,你此刻愛我的心,比愛貴業師何如?聖人說的,『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孔子說:『好德如好色。』孟子說:『食色,性也。』子夏說:『賢賢易色。』這好色乃人之本性。宋儒要說好德不好色,非自欺而何?自欺欺人,不誠極矣!他偏要說『存誠』,豈不可恨!聖人言情言禮,不言理欲,刪詩以《關雎》為首。試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至於『轉輾反側』,難道可以說這是天理,不是人欲嗎?舉此可見聖人決不欺人處。《關雎》序上說道:『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是不期然而然的境界。即如今夕嘉賓惠臨,我不能不喜,發於情也。先生來時,甚為困憊,又曆多時,宜更憊矣,乃精神煥發,可見是很喜歡,如此亦發乎情也。以少女中男,深夜對坐,不及亂言,止乎禮義矣。此正合聖人之道。若宋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然宋儒固多不是,然尚有是處;若今之學宋儒者,直鄉願而已,孔孟所深惡而痛絕者也!」

  (九回)

  這是很大膽地批評。宋儒的理學是從中古的宗教裡滾出來的。中古的宗教——尤其是佛教——排斥肉體,禁遏情欲,最反乎人情,不合人道。宋儒用人倫的儒教來代替出世的佛教,固然是一大進步。然而宋儒在不知不覺之中受了中古禁欲的宗教的影響,究竟脫不了那排斥情欲的根本態度,所以嚴辨「天理」、「人欲」的分別,所以有許多不人道的主張。戴東原說宋儒的流弊遂使後世儒者「以理殺人」;近人也有「吃人的禮教」的名言,這都不算過當的判斷。劉鄂先生作這部書,寫兩個「清官」自信意見不出於私欲,遂固執自己的私見,自以為得理之正,不惜殺人破家以執行他們心目中的天理:這就是「以理殺人」的具體描寫。璵姑的一段話也只是從根本上否認宋儒的理欲之辨。她不惜現身說法,指出宋儒的自欺欺人,指出「宋儒之種種欺人,口難罄述」。這雖是一個「頭腦不清楚」的老新黨的話,然而在這一方面,這位老新黨卻確然遠勝於今世恭維宋明理學為「內心生活」、「精神修養」的許多名流學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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