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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遊記》序(5)


  三 《老殘遊記》的文學技術

  但是《老殘遊記》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最大貢獻卻不在於作者的思想,而在於作者描寫風景人物的能力。古來作小說的人在描寫人物的方面還有很肯用氣力的;但描寫風景的能力在舊小說裡簡直沒有。《水滸傳》寫宋江在潯陽樓題詩一段要算很能寫人物的了;然而寫江上風景卻只有「江景非常,觀之不足」八個字。《儒林外史》寫西湖只說「真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一處是金粉樓臺,一處是竹籬茅舍;一處是桃柳爭妍,一處是桑麻遍野」。《西遊記》與《紅樓夢》描寫風景也都只是用幾句爛調的四字句,全無深刻的描寫。只有《儒林外史》第一回裡有這麼一段:

  王冕放牛倦了,在綠草地上坐著。須臾,濃雲密佈,一陣大雨過了,那黑雲邊上鑲著白雲,漸漸散去,透出一派日光來,照耀得滿湖通紅。湖邊上山,青一塊,紫一塊,綠一塊。樹枝上都像水洗過一番的,尤其綠得可愛。湖裡有十來枝荷花,苞子上清水滴滴,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

  在舊小說裡,這樣的風景畫可算是絕無而僅有的了。舊小說何以這樣缺乏描寫風景的技術呢?依我的愚見看來,有兩個主要的原因。第一,是由於舊日的文人多是不出遠門的書生,缺乏實物實景的觀察,所以寫不出來,只好借現成的詞藻充充數。這一層容易明白,不用詳細說明了。第二,我以為這還是因為語言文字上的障礙。寫一個人物,如魯智深,如王鳳姐,如成老爹,古文裡的種種爛調套語都不適用,所以不能不用活的語言,新的詞句,實地作描寫的功夫。但一到了寫景的地方,駢文詩詞裡的許多成語便自然湧上來,擠上來,擺脫也擺脫不開,趕也趕不去。人類的性情本來多是趨易避難,朝著那最沒有抵抗的方向走的;既有這許多現成的語句,現成的字面,何必不用呢?何苦另去鑄造新字面和新詞句呢?我們試讀《紅樓夢》第十七回賈政父子們游大觀園的一大段裡,處處都是用這種現成的詞藻,便可以明白這種心理了。

  《老殘遊記》最擅長的是描寫的技術;無論寫人寫景,作者都不肯用套語爛調,總想熔鑄新詞,作實地的描畫。在這一點上,這部書可算是前無古人了。

  劉鄂先生是個很有文學天才的人;他的文學見解也很超脫。《遊記》第十三回裡他借一個妓女的嘴罵那些爛調套語的詩人。翠環道:

  我在二十裡鋪的時候,過往的客人見的很多,也常有題詩在牆上的。我最喜歡請他們講給我聽。聽來聽去,大約不過這個意思。……因此我想,做詩這件事是很沒有意思的,不過造些謠言罷了。

  奉勸世間許多愛做詩的人們,千萬不要為二十裡鋪的窯姐所笑!

  劉鄂先生的詩文集,不幸我們沒有見過。《遊記》有他的三首詩。第八回裡的一首絕句,嘲諷聊城楊氏海源閣(書中改稱東昌府柳家)的藏書,雖不是好詩,卻也不是造謠言的。第六回裡的一首五言律詩,專詠玉賢的虐政,有「殺民如殺賊,太守是元戎」的話,可見他做舊律詩也還能發議論。第十二回裡的一首五古,寫凍河的情景,前六句云:

  地裂北風號,長冰蔽河下。
  後冰逐前冰,相陵複相亞。
  河曲易為塞,嵯峨銀橋架。

  這總算是有意寫實了。但古詩體的拘束太嚴了,用來寫這種不常見的景物是不會滿人意的。試把這六句比較這一段散文的描寫:

  老殘洗完了臉,把行李鋪好,把房門鎖上,也出來步到河堤上看,見那黃河從西南上下來,到此卻正是[河]的灣子,過此便向正東去了,河面不甚寬,兩岸相距不到二裡。若以此刻河水而論,也不過百把丈寬的光景。只是面前的冰插的重重疊疊的,高出水面有七八寸厚。再望[往]上游走了一二百步,只見那上流的冰還一塊一塊的漫漫價來,到此地被前頭的闌住,走不動,就站住了。那後來的冰趕上他,只擠得嗤嗤價響。後冰被這溜水逼的緊了,就竄到前冰上頭去。前冰被壓就漸漸低下去了。看那河身不過百十丈寬,當中大溜約莫不過二三十丈,兩邊俱是平水。這平水之上早已有冰結滿。冰面卻是平的,被吹來的塵土蓋住,卻像沙灘一般。中間的一道大溜卻仍然奔騰澎湃,有聲有勢,將那走不過去的冰擠的兩邊亂竄。那兩邊平水上的冰被當中亂冰擠破了,往岸上跑。那冰能擠到岸上有五六尺遠。許多碎冰被擠的站起來,像個小插屏似的。看了有點把鐘功夫,這一截子的冰又擠死不動了。

  這樣的描寫全靠有實地的觀察作根據。劉鄂先生自己評這一段道:

  止水結冰是何情狀?流水結冰是何情狀?小河結冰是何情狀?大河結冰是何情狀?河南黃河結冰是何情狀?山東黃河結冰是何情狀?須知前一卷所寫是山東黃河結冰。

  (十三回原評)

  這就是說,不但人有個性的差別,景物也有個性的差別。我們若不能實地觀察這種種個性的分別,只能有籠統浮泛的描寫,決不能有深刻的描寫。不但如此,知道了景物各有個性的差別,我們就應該明白:因襲的詞章套語決不夠用來描寫景物,因為套語總是浮泛的,籠統的,不能表現某地某景的個別性質。我們能瞭解這段散文的描寫何以遠勝那六句五言詩,便可以明白白話文學的真正重要了。

  《老殘遊記》裡寫景的部分也有偶然錯誤的。蔡孑民先生曾對我說,他的女兒在濟南時,帶了《老殘遊記》去遊大明湖,看到第二回寫鐵公祠前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明湖裡,她不禁失笑。千佛山的倒影如何能映在大明湖裡呢?即使三十年前明湖沒有被蘆田占滿,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大概作者有點誤記了罷?

  第二回寫王小玉唱書的一大段是《遊記》中最用氣力的描寫:

  王小玉便啟朱唇,發皓齒,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大,只覺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五臟六腑裡像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三萬六千個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于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轉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通,及至翻到傲來峰頂,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從此以後,愈唱愈低,愈低愈細,那聲音漸漸的就聽不見了。滿園子的人都屏氣凝神,不敢少動。約有兩三分鐘之久,仿佛有一點聲音從地底下發出。這一出之後,忽又揚起,像放那東洋煙火,一個彈子上天,隨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縱橫散亂。這一聲飛起,即有無限聲音俱來併發。那彈弦子的亦全用輪指,忽大忽小,同他那聲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塢春曉,好鳥亂鳴。耳朵忙不過來,不曉得聽那一聲的為是。正在撩亂之際,忽聽霍然一聲,人弦俱寂。這時台下叫好之聲轟然雷動。

  這一段寫唱書的音韻,是很大膽的嘗試。音樂只能聽,不容易用文字寫出,所以不能不用許多具體的物事來作譬喻。白居易、歐陽修、蘇軾都用過這個法子。劉鄂先生在這一段裡連用七八種不同的譬喻,用新鮮的文字,明瞭的印象,使讀者從這些逼人的印象裡感覺那無形象的音樂的妙處。這一次的嘗試總算是很有成功的了。

  《老殘遊記》裡寫景的好文字很多,我最喜歡的是第十二回打冰之後的一段:

  抬起頭來看那南面的山,一條雪白,映著月光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幾片白雲夾在裡面,所以看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是從背面透過來的。那山卻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東去,越望越遠,漸漸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甚麼來了。

  這種白描的功夫真不容易學。只有精細的觀察能供給這種描寫的底子;只有樸素新鮮的活文字能供給這種描寫的工具。

  民國八年(一九一九)上海有一家書店忽然印出一部號稱「全本」的《老殘遊記》,凡上下兩卷,上卷即是原本二十回;下卷也是二十回,說是「照原稿本加批增注」的。書尾有「著述於清光緒丙申年山東旅次」一行小字。這便是作偽的證據。丙申(一八九六)在庚子前五年,而著者原序的年月是丙午之秋,豈不是有意提早十年,要使「北拳南革」都成預言嗎?

  四十回本之為偽作,絕對無可疑。別的證據且不用談,單看後二十回,寫老殘遊歷的許多地方,可有一處有像前二十回中的寫景文章嗎?看他寫泰安道上

  一路上柳綠桃紅,春光旖旎;村姑野婦聯袂踏青;紅杏村中,風飄酒幟;綠楊煙裡,人戲秋千;或有供麥飯於墳前,焚紙錢於陌上。……

  列位看官在《老殘遊記》前二十回裡可曾看見這樣醜陋的寫景文字嗎?這樣大膽妄為的作偽小人真未免太侮辱劉鄂先生了!真未免太侮辱社會上讀小說的人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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