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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緣》的引論(5)


  第三步是纏足:

  接著,有個黑須宮人,手拿一匹白絞,也向床前跪下道:「稟娘娘,奉命纏足。」又上來兩個宮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蓮,把綾襪脫去。那黑須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拿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林之洋身旁既有四個宮娥緊緊靠定,又被兩個宮娥把腳扶住,絲毫不能轉動。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兩足纏過,眾宮娥草草做了一雙軟底大紅鞋替他穿上。林之洋哭了多時。

  林之洋——同一切女兒一樣——起初也想反抗。他就把裹腳解放了,爽快了一夜。次日,他可免不掉反抗的刑罰了。一個保母走上來,跪下道:「王妃不遵約束,奉命打肉。」

  林之洋看了,原來是個長須婦人,手捧一塊竹板,約有三寸寬,八尺長,不覺吃了一嚇道:「怎麼叫作打肉?」只見保母手下四個微須婦人,一個個膀闊腰粗,走上前來,不由分說,輕輕拖翻,褪下中衣。保母手舉竹板,一起一落,竟向屁股大腿一路打去。林之洋喊叫連聲,痛不可忍。剛打五板,業已肉綻皮開,血濺茵褥。

  「打肉」之後,

  林之洋兩隻金蓮被眾宮人今日也纏,明日也纏,並用藥水薰洗,未及半月,已將腳面彎曲,折作凹段,十指俱已腐爛,日 日鮮血淋漓。

  他——她——實在忍不住了,又想反抗了,又把裹腳的白綾亂扯去了。這一回的懲罰是:「王妃不遵約束,不肯纏足,即將其足倒掛梁上」。

  林之洋此時已將生死付之度外,即向眾宮娥道:「你們快些動手,越教俺早死,俺越感激。只求越快越好。」於是隨著眾人擺佈。

  好一個反抗專制的革命黨!然而——

  誰知剛把兩足用繩纏緊,已是痛上加痛。及至將足吊起,身子懸空,只覺眼中金星亂冒,滿頭昏暈,登時疼的冷汗直流,兩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閉口合眼,只等早早氣斷身亡,就可免了零碎吃苦。吊了片時,不但不死,並且越吊越覺明白,兩足就如刀割針刺一般,十分痛苦。咬定牙關,左忍右忍。那裡忍得住!不因不由殺豬一般喊叫起來,只求國王饒命。保母隨即啟奏,放了下來。從此只得耐心忍痛,隨著眾人,不敢違拗。眾宮娥知他畏懼,到了纏足時,只圖早見功效,好討國王歡喜,更是不顧死活,用力狠纏。屢次要尋自盡,無奈眾人日夜提防,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

  一個平常中國女兒十幾年的苦痛,縮緊成幾十天的工夫,居然大功告成了!林之洋在女兒國禦設的「矯揉造作速成科」畢業之後,

  到了吉期,眾宮娥都絕早起來,替他開臉梳裹,搽脂抹粉,更比往日加倍殷勤。那雙金蓮雖覺微長,但纏的彎彎,下面襯了高底,穿著一雙大紅鳳頭鞋,卻也不大不小,身上穿了蟒衫,頭上戴了鳳冠,渾身玉佩叮噹,滿面香氣撲人;雖非國色天香,卻是嫋嫋婷婷。

  不多時,有幾個宮人手執珠燈,走來跪下道:「吉時已到,請娘娘先升正殿,伺候國主散朝,以便行禮進宮。就請升輿。」林之洋聽了,倒像頭頂上打了一個霹靂,只覺耳中嚶的一聲,早把魂靈嚇的飛出去了。眾宮娥不由分說,一齊攙扶下樓,上了鳳輿,無數宮人簇擁來到正殿。國王業已散朝,裡面燈燭輝煌,眾宮人攙扶,林之洋顫顫巍巍,如鮮花一枝,走到國王面前,只得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

  幾十天的「矯揉造作」,居然使一個天朝上國的堂堂男子,向那女兒國的國王,顫顫巍巍地「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了!

  幾千年來,中國的婦女問題,沒有一人能寫得這樣深刻,這樣忠厚,這樣怨而不怒。《鏡花緣》裡的女兒國一段是永遠不朽的文學。

  女兒國唐敖治河一大段,也是寓言,含有社會的、政治的意義。請看唐敖說那處河道的情形:

  以彼處形勢而論,兩邊堤岸高如山陵而河身既高且淺,形像如盤,受水無多,以至為患。這總是水大之時,惟恐沖決漫溢,且顧目前之急,不是築堤,就是培岸。及至水小,並不預為設法

  挑挖疏通。到了水勢略大,又複培壅,以致年復一年,河身日見其高。若以目前形狀而論,就如以浴盆置於屋脊之上,一經漫溢,以高臨下,四處皆為受水之區,平地即成澤國。若要安穩,必須將這浴盆埋在地中,盆低地高,既不畏其沖決,再加處處深挑,以盤形變成釜形。受水既多,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

  這裡句句都含有雙關的意義,都是暗指一個短見的社會或短見的國家,只會用「築堤」、「培岸」的方法來壓制人民的能力,全不曉得一個「疏」字的根本救濟法。李汝珍說的雖然很含蓄,但他有時也很明顯:

  多九公道:「治河既如此之易,難道他們國中就未想到麼?」唐敖道:「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們,我喚了兩個人役細細訪問。此地向來銅鐵甚少,兼且禁用利器,以杜謀為不軌。國中所用,大約竹刀居多。惟富家間用銀刀,亦甚希罕,所有挑河器具一概不知。……

  這不是明明的一個秦始皇的國家嗎?他又怕我們輕輕放過這一點,所以又用詼諧的寫法,叫人不容易忘記:

  多九公道:「原來此地銅鐵甚少,禁用利器。怪不得此處藥店所掛招牌,俱寫『咬片』、『咀片』。我想好好藥品,自應切片,怎麼倒用牙咬?醃臢姑且不論,豈非舍易求難麼?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解。今聽唐兄之言,無怪要用牙咬了。……

  請問讀者,如果著者沒有政治的意義,他為什麼要在女兒國裡寫這種壓制的政策?女兒國的女子,把男子壓伏了,把他們的腳纏小了,又恐怕他們造反,所以把一切利器都禁止使用,「以杜謀為不軌」。這是何等明顯的意義!

  女兒國是李汝珍理想中女權伸張的一個烏托邦,那是無可疑的。但他又寫出一個黑齒國,那又是他理想中女子教育發達的一個烏托邦了。

  黑齒國的人是很醜陋的:

  其人不但通身如墨,連牙齒也是黑的。再加一點朱唇,兩道紅眉,一身黑衣,其黑更覺無比。

  然而黑齒國的教育制度,卻與眾不同。唐敖、多九公一上岸便看見一所「女學塾」。據那裡的先生說:

  至敝鄉考試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每到十餘年,國母即有觀風盛典。凡有能文處女,俱准赴試,以文之優劣,定以等第,或賜才女匾額,或賜冠帶榮身,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姑,乃吾鄉勝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歲,無論貧富,莫不送塾攻書,以備赴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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