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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序(3)


  頂熱心至誠的,要算安公子的丈母張太太了。這時候,

  滿屋裡一找,只不見這位張太太。……上上下下三四個茅廁都找到了,也沒有親家太太。……裡頭兩位少奶奶帶著一群僕婦丫環,上下各屋裡,甚至茶房,哈什房,都找遍了。甚麼人兒,甚麼物兒都不短,只不見了張親家太太。

  原來張親家太太一個人爬上魁星樓去了。她

  聽得人講究,魁星是管念書趕考的人中不中的,他為女婿,初一十五必來望著樓磕個頭。……今日在舅太太屋裡聽得姑爺果然中了,便如飛的……直奔到這裡來,……大著膽子上去,要當面叩謝魁星的保佑。及至……何小姐……三步兩步跑上樓去一看,張太太正閉著兩隻眼睛,沖著魁星,把腦袋在那樓板上碰的山響,嘴裡可念的是「阿彌陀佛」合「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這一長段,全文約有五千字,專寫安家的人聽見報安公子中舉人時候的心理。文康絕對想不到嘲諷挖苦安老爺以至張親家太太一班人:他只是一心至誠地要做一篇讚歎歌頌科舉的文字,他只是老老實實地要描摹他自己歆羨崇拜科舉的心理,所以有這樣淋漓盡致,自然流露的好文章。

  文康極力讚頌科舉,而我們讀了只覺得科舉流毒的格外可怕;他誠心誠意地描寫科第的可歆羨,而我們在今日讀了只覺得他給我們留下了一大篇科舉制度之下崇拜富貴利祿的心理的絕好供狀。所以我們說:《兒女英雄傳》的作者自己正是《儒林外史》要刻畫形容的人物,而《兒女英雄傳》的大部分真可叫做一部不自覺的《儒林外史》。

  《兒女英雄傳》是一部評話,他的特別長處在於言語的生動、漂亮、俏皮、詼諧、有風趣。這部書的內容是很淺薄的,思想是很遷腐的;然而生動的語言與詼諧的風趣居然能使一般的讀者感覺愉快,忘了那淺薄的內容與迂腐的思想。旗人最會說話;前有《紅樓夢》,後有《兒女英雄傳》,都是絕好的記錄,都是絕好的京語教科書。《兒女英雄傳》的作者有意模仿說評話的人的口氣,敘事的時候常常插入許多「說書人打岔」的話,有時頗覺討厭,但往往很多詼諧的風味。

  最好的例是能仁寺的凶僧舉刀要殺安公子時,

  忽然一個彈子飛來,那和尚把身一蹲,誰想他的身子蹲得快,那白光兒來得更快,噗的一聲,一個鐵彈子正著在左眼上。那東西進了眼睛,敢是不住要站,一直的奔了後腦勺子的腦瓜骨,咯噔的一聲,這才站住了。

  那凶僧雖然兇橫,他也是個肉人。這肉人的眼珠子上要著上這等一件東西,大概比揉進一個沙子去利害,只疼得他「哎喲」一聲,咭咚往後便倒;噹啷啷,手裡的刀子也扔了。

  那時三兒在旁邊正呆呆的望著公子的胸脯子,要看二之回刀尖出彩,只聽咕咚一聲,他師傅跌倒了,嚇了一跳,說:「你老人家怎麼了?這准是使猛了勁,岔了氣了。等我騰出手來扶起你老人家來啵。」才一轉身,毛著腰,要把那銅鏇子放在地下好去攙他師傅。這個當兒,又是照前噗的一聲,一個彈子從他左耳朵眼兒裡打進去,打了個過膛兒,從右耳朵眼裡兒鑽出來,一直打到東邊那個廳柱上,吧噠的一聲打了一寸來深,進去嵌在木頭裡邊。那三兒只叫得一聲「我的媽呀!」鏜,把個銅鏇子扔了,咕咭,也窩在那裡了。那銅鏇子裡的水潑了一臺階子。那鏇子唏啷嘩啷一陣亂響,便滾下臺階去了。

  ——第六回

  這種描寫法,雖然全不是寫實的,卻很有詼諧趣味;這種風趣乃是北方評話小說的一種特別風趣。

  第二十七回寫何玉鳳將出嫁之前,獨自坐在屋裡,心裡越想越煩悶起來,——

  可煞作怪!不知怎的,往日這兩道眉毛一擰就鎖在一塊兒了,此刻只管要往中間兒擰,那兩個眉梢兒他自己會往兩邊兒展;往日那臉一沉就繃住了,此刻只管往下瓜搭,那兩個孤拐他自己會往上逗。不禁不由,就是滿臉的笑容兒。益發不得主意。

  這樣有風致的描寫,在中國小說中很不多見。

  不但記敘的部分如此,這書裡的談話的漂亮生動,也是別的小說不容易做到的。小說裡最難的部分是書中人物的談話口氣。什麼官僚乞丐都談司馬遷、班固的古文腔調,固是不可;什麼小姐小孩子都打著「歐化」式的談話,也是不可;就是像《儒林外史》那樣人人都說著長江流域的普通話,也叫人起一種單調的感覺,有時還叫人感覺這種談話的不自然,不能傳神寫實。做小說的人,要使他書中人物的談話生動漂亮,沒有別的法子,只有隨時隨地細心學習各種人的口氣,學習各地人的方言,學習各地方言中的熟語和特別語。簡單說來:只有活的方言可用作小說戲劇中人物的談話:只有活的方言能傳神寫生。所以中國小說之中,只有幾部用方言土語做談話的小說能夠在談話的方面特別見長。《金瓶梅》用山東方言,《紅樓夢》用北京話,《海上花列傳》用蘇州話:這些都是最有成績的例。《兒女英雄傳》也用北京話;但《兒女英雄傳》出世在《紅樓夢》出世之後一百二三十年,風氣更開了,凡曹雪芹時代不敢採用的土語,於今都敢用了。所以《兒女英雄傳》裡的談話有許多地方比《紅樓夢》還更生動。如張親家太太,如舅太太,她們的談話都比《紅樓夢》裡的劉姥姥更生動。甚至於能仁寺中的王八媳婦,以至安老爺在天齊廟裡碰著的兩個婦人,她們的談話,充滿著土話,充滿著生氣,也都是曹雪芹不敢寫或不能寫的。

  我們試舉天齊廟裡那個四十來歲的矮胖女人的說話作個例。她說:

  那兒呀?才剛不是我們打夥兒從娘娘殿裡出來嗎?瞧見你一個人兒仰著個頦兒盡著瞅著那碑上頭,我只打量那上頭有個甚麼希希罕兒呢,也仰著個頦兒,一頭兒往上瞧,一頭兒往前走。誰知腳底下橫不楞子爬著條浪狗,叫我一腳就造了他爪子上了。要不虧我躲的溜掃,一把抓住你,不是叫他敬我一乖乖,准是我自己鬧個嘴吃屎。你還說呢!

  ——第三十八回

  又如在能仁寺裡,那王八媳婦誇說那大師傅待她怎麼好,她說:

  要提起人家大師傅來,忒好咧!……天天的肥雞大鴨子,你想咱們配麼?

  那女子(十三妹)說道:

  別咱們!你!

  這四個字多麼響亮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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