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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女英雄傳》序(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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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談「科場果報」的文字,本是常見的;說也奇怪,在一部冒充寫實的小說裡,在實寫制度典章的部分裡,這種文字便使人覺得格外惡劣,格外迂陋。 這部書又要寫「兒女英雄」兩個字。作者說: 兒女無非天性,英雄不外人情。最憐兒女最英雄,才是人中龍鳳。 他又說: 如今世上人……誤把些使氣角力好勇鬥狠的認作英雄;又把些調脂弄粉斷袖餘桃的認作兒女。……殊不知有了英雄至性,才成就得兒女心腸;有了兒女真情,才作得出英雄事業。譬如世上的人立志要作個忠臣,這就是個英雄心;忠臣斷無不愛君的,愛君這便是個兒女心。立志要作個孝子,這就是個英雄心;孝子斷無不愛親的,愛親這便是個兒女心。……這純是一團天理人情,沒得一毫矯揉造作。淺言之,不過英雄兒女常談;細按去,便是大聖大賢身份。 這是全部書的「開宗明義」。然而作者究竟也還脫不了那「世上人」的俗見。他寫的「英雄」,終脫不了那「使氣角力」的鄧九公、十三妹一流人。他寫的「兒女」,也脫不了那才子佳人夫榮妻貴的念頭。這書的前半寫十三妹的英雄: 挽了挽袖子,……把那石頭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著一轉,找著那個關眼兒,伸進兩個指頭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頭碌碡單撒手兒提了起來。……一手提著石頭,款動一雙小腳兒,上了臺階兒,那只手撩起了布簾,跨進門去,輕輕的把那塊石頭放在屋裡南牆根兒底下;回轉頭來,氣不喘,面不紅,心不跳。 ——第四回 又寫她在能仁寺, 片刻之間,彈打了一個當家的和尚,一個三兒;刀劈了一個瘦和尚,一個禿和尚;打倒了五個作工的僧人,結果了一個虎面行者:一共整十個人。她這才抬頭望著那一輪冷森森的月兒,長嘯了一聲,說:「這才殺得爽快!」 ——第六回 這裡的十三妹竟成了「超人」了!「超人」的寫法,在《封神傳》或《三寶太監下西洋》或《七劍十三俠》一類的書裡,便不覺得刺目;但這部書寫的是一個近代的故事,作者自言要打破「怪,力,亂,神」的老套,要「以眼前粟布為文章」,怎麼仍要夾入這種神話式的「超人」寫法呢? 這樣一個「超人」的女英雄在這書的前半部裡曾對張金鳳說: 你我不幸托生個(做?)女孩兒,不能在世界上烈烈轟轟作番事業,也得有個人味兒。有個人味兒,就是乞婆丐婦,也是天人;沒些人味兒,讓他紫誥金閨,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樣?大姐又怎樣? ——第八回 這是多麼漂亮的見解啊!然而這位「超人」的十三妹結婚之後,「還不曾過得十二日」,就會行這樣的酒令: 賞名花:名花可及那金花? 酌旨酒:旨酒可是瓊林酒? 對美人:美人可得作夫人? ——第三十回 這位「超人」這一跌未免跌的太低了罷?其實這並不是什麼「超人」的墮落;這不過是那位遷陋的作者的「馬腳畢露」。這位文康先生那裡夠得上談什麼「人味兒」與「超人」味兒?他只在那窮愁潦倒之中做那富貴興隆的甜夢,夢想著有烏克齋、鄧九公一班門生朋友,「一幫動輒是成千累萬」;夢想著有何玉鳳、張金鳳一類的好女子來配他的紈袴兒子;夢想著有這樣的賢惠媳婦來勸他的膿包兒子用功上進,插金花,赴瓊林宴,進那座清秘堂! 一部《兒女英雄傳》裡的思想見解都應該作如是觀:都只是一個迂腐的八旗老官僚在那窮愁之中作的如意夢。 我們已說過,《兒女英雄傳》不是一部諷刺小說;但這書中有許多描寫社會習慣的部分,在當日雖不是有意的譏諷,在今日看來卻很像是作者有意刻畫形容,給後人留下不少的社會史料。正因為作者不是有意的,所以那些部分更有社會史料的價值;這種不打自招的供狀,這種無心流露的心理,是最可寶貴的,比那些有意的描寫還更可寶貴。 《儒林外史》極力描摹科舉時代的社會習慣與心理,那是有意的諷刺。《兒女英雄傳》的作者卻沒有吳敬梓的思想見解;他的思想見地正和《儒林外史》裡的范進、高老先生差不多,所以他崇拜科舉功名,也正和范進、高老先生一班人差不多。《兒女英雄傳》的作者正是《儒林外史》裡的人物,所以《兒女英雄傳》裡的心理也正是《儒林外史》攻擊譏諷的心理。不過吳敬梓是有意刻畫,而文康卻是無心流露罷了。 《儒林外史》裡寫周進、范進中舉人的情形,是讀者都不會忘記的。我們試看《兒女英雄傳》裡寫安公子中舉人的時候(第三十五回): 安老爺看了〔報單〕,樂得先說了一句「謝天地!不料我安學海今日竟會盼到我的兒子中了!」手裡拿著那張報單,回頭就往屋裡跑。這個當兒,太太早同著兩個媳婦也趕出當院子來了。太太手裡還拿著根煙袋。老爺見太太趕出來,便湊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這小子,他中也罷了,虧他怎麼還會中的這樣高!太太,你且看這個報單。」太太樂得雙手來接,那雙手卻攥著根煙袋,一時忘了神,便遞給老爺。妙在老爺也樂得忘了,便拿著那根煙袋,指著報單上的字,一長一短,念給太太聽。…… 那時候的安公子呢? 原來他自從聽得「大爺高中了」一句話,怔了半天,一個人兒站在屋裡,旮旮兒裡臉是漆青,手是冰涼,心是亂跳,兩淚直流的在那裡哭呢。…… 連他們家裡的丫頭,長姐兒也是 從半夜裡就惦著這件事。才打寅正,他就起來了。心裡又模模糊糊記得老爺中進士的時候,是天將亮報喜的就來了;可又記不真是頭一天,是當天。因此,從半夜裡盼到天亮,還見不著個信兒,就把他也急了個紅頭漲臉。及至服侍太太梳頭,太太看見這個樣子……忙伸手摸了他的腦袋,說,「真個的熱呼呼的!你給我梳了頭,回來到下屋裡靜靜兒的躺一躺兒去罷。看時氣不好!」他……因此劄在他那間屋裡,卻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穩。沒法兒,只拿了一床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過五關兒,心裡要就那拿的開拿不開上算占個卦。…… 還有那安公子的幹丈母娘——舅太太——呢? 只聽舅太太從西耳房一路嘮叨著就來了,口裡只嚷道:「那兒這麼巧事!這麼件大喜的喜信兒來了,偏偏兒的我這個當兒要上茅廁!才撒了泡溺,聽見,忙的我事也沒完,提上褲子,在那涼水盆裡汕了汕手,就跑了來了。我快見見我們姑太太。」……他拿著條布手巾,一頭走,一頭說,一頭擦手,一頭進門。及至進了門,才想起……還有個張親家老爺在這裡。那樣的敞快爽利人,也就會把那半老秋娘的臉兒臊了個通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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