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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序(2)


  這筆賬很可以代表當日賣官的情形。無論經手的是江西的三荷包,或是兩湖制台的十二姨太太,或是北京的黃胖姑,或是宮裡的黑大叔,地域有不同,官缺有大小,神通有高低,然而走的都只是這一條路。這都是捐上的加捐。第一次捐的是「官」,加捐的是「缺」;第一次的錢,名分上是政府得的;第二次的錢是上司自己下腰包的。捐官的錢是有定額的,買缺的錢是沒有定額,而只有市價的。捐官的錢是史料,買缺的錢更是史料。

  「千里為宮只為財」,何況這班官又都是花了大本錢來的呢?他們到任之後,第一要撈回捐官的本錢,第二要撈回買缺的本錢,第三還要多弄點利錢。還有那班「帶肚子」的賬房二爺們,他們也都不是來喝西風的,自然也都要撈幾文回去。羊毛總出在羊身上,百姓與國家自然逃不了這班餓狼饞狗的侵害了。公開賣官之弊必至於此。李寶嘉信手拈來,都成材料;其間盡有不實不盡之處,但打個小折扣之後,《官場現形記》終可算是有社會史料的價值的。

  《官場現形記》寫大官的地方都不見出色,因為這種材料都是間接得來的,全靠來源如何:倘若說故事的人也不是根據親身的觀察,那故事經過幾道傳述,便成了鄉下人說朝廷事,決不會親切有味了。例如書中說山東撫院閱兵會外賓(第六一七回)等事,看了令人討厭。又如書中寫北京官場的情形(第二四—二九回),看了也令人起一種不自然的感覺。大概作者寫北京社會的部分完全是摭拾一些很普通的「話柄」勉強串成的。其中如溥四爺認「崇」字(第二四回,頁一二),如華中堂開古董鋪(第二五、二六回),徐大軍機論碰頭的妙語(第二六回),都不過是當日喧傳人口的「話柄」罷了。在這種地方,這部書的記載是很少文學興趣的,至多不過是摭拾一舌柄,替一個時代的社會情形留一點史料罷了。

  有人說:李寶嘉的家裡有人做過佐雜小官。這話我們沒有證據,不敢輕信。但讀過《官場現形記》的人總都感覺這書寫大官都不自然,寫佐雜小官卻都有聲有色。大概作者當初確曾想用全副氣力描寫幾個小官,後來抵抗不住別的「話柄」的引誘,方才改變方針,變成一部摭拾官場話柄的類書。這是作者的大不幸,也是文學史上的大不幸。倘使作者當日肯根據親身的觀察,或親屬的經驗,決計用全力描寫佐雜下僚的社會,他的文學成績必定大有可觀,中國近代小說史上也許添一部不朽的名著了。可惜他終於有點怕難為情,終不肯拋棄「官場」全部的籠統記載,終不甘用他的天才來做一小部分的具體描寫。所以他幾回想特別描寫佐雜小官,幾回都半途收縮回去。

  你看此書開頭就捧出一位了不得的錢典史,此人真是做官的高手。無論在什麼地方,他總是抱定「實事求是」的秘訣。他先巴結趙溫,不但想賺他幾個錢,還想借他走他的座師吳贊善的門路。後來因為吳贊善對趙溫很冷淡,錢典史的熱心也就淡了下來。那一天,

  門生請主考,同年團拜。……趙溫穿著衣帽,也混在裡頭。錢典史跟著溜了進去瞧熱鬧。只見吳贊善坐在上面看戲,趙溫坐的地方離他還遠著哩;一直等到散戲,沒有看見吳贊善理他。

  大家散了之後,錢典史不好明言,背地裡說:「有現成的老師還不會巴結,叫我們這些趕門子拜老師的怎樣呢?」從此以後,就把趙溫不放在眼裡。轉念一想,讀書人是包不定的,還怕

  他聯捷上去,姑且再等他兩天。

  ——第二回

  這種細密的心思豈是那死讀《新科闈墨》的舉人老爺們想得到的嗎?

  第三回寫錢典史交結戴升,走黃知府的路子,謀得支應局的收支差使,這一段也寫得很好。但第四回以下,錢典史便失蹤了;作者的眼界抬高了,遂叫一班大官把這些佐雜老爺們都趕跑了。第七回以下,一個候選通判陶子堯上了一個洋務條陳,居然闊了一陣子。

  直到第四十三回,作者大概一時缺乏大官的話柄了,忽然又把筆鋒收回來描寫一大群佐雜小官的生活。第四十三,四十四,四十五回,這三回的「佐雜現形記」真可算是全書最有精彩的部分。這部「佐雜現形記」共有好幾幕,都細膩得很。第一幕是在首府(武昌府)的大堂門口,——佐雜太爺們給首府「站班」的所在。那一天,首府把其中的一員,蘄州吏目隨鳳占,喚了進去,說了幾句話。隨鳳占得此異常的榮遇,出來的時候,同班二三十個窮佐雜都圍了上來,打聽消息。這一幕好看得很:

  其時正是隆冬天氣。有的穿件單外褂,有的竟其還是紗的,一個個都釘著黃線織的補子,有些黃線都已宕了下來。腳下的靴子多半是尖頭上長了一對眼睛。有兩個穿著「抓地虎」,還算是好的咧。至於頭上戴的帽子,呢的也有,絨的也有,都是破舊不堪;間或有一兩頂皮的,也是光板子,沒有毛的了。

  大堂底下敞豁豁的,一堆人站在那裡都一個個凍的紅眼睛紅鼻子。還有些一把鬍子的人,眼淚鼻涕從鬍子上直掛下來,拿著灰色布的手巾在那裡擦抹。如今聽說首府叫隨鳳占保舉人,便認定了隨鳳占一定有什麼大來頭了,一齊圍住了他,請問貴姓台甫。

  當中有一個稍些漂亮點的,親自走到大堂暖閣後面一看,瞥見有個萬民傘的傘架子在那裡,他就搬了出來,靠牆擺好,請他坐下談天。

  ——第四三回,頁一七

  底下便是幾位佐雜太爺們——隨鳳占、申守堯、秦梅士等——的高論。後來,申守堯家的一個老媽子來替他拿衣服,無意之中說破了他家裡沒米下鍋,申守堯生氣了,打了她一個巴掌,老媽不伏氣,倒在地上號咷起來。她這一鬧,驚動了許多人,圍住看熱鬧。申守堯又羞又急,拖她不起來。後來還虧本府的門政大爺出來罵了幾句,要拿她送首縣,她才住了哭,站了起來。

  此時弄得個申守堯說不出的感激,意思想走到門政大爺跟前敷衍兩句。誰知等到走上前去,還未開口,那門政大爺早把他看了兩眼,回轉身就進去了。申守堯更覺羞的無地自容,意思又想過來,趁勢吆喝老媽兩句,誰知老媽早已跑掉。靴子,帽子,衣包,都丟在地下,沒有人拿。……

  ——第四四回

  幸虧那位「古道熱腸」的秦梅士喊他的兒子小狗子來幫忙。

  小狗子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布包,把鞋取出,等他爸爸換好。老頭子也一面把衣服脫下來折好,同靴子包在一處;又把申守堯的包裹,靴子,帽盒,也交代兒子拿著。……無奈小狗子兩隻手拿不了許多,幸虧他人還伶俐,便在大堂底下找到了一根棍子,兩頭挑著;又把他爸爸的大帽子合在自己頭上,然後挑了衣包,籲呀籲呀的一路喊了出去。

  第一幕完了。第二幕是在申守堯的家裡。申守堯同那秦小狗子回到家裡,只見那挨打的老媽子在堂屋裡哭罵。申守堯要攆她走,她要算清了工錢才走,還要討送禮的腳錢。申守堯沒有錢,她就哭罵不止,口口聲聲「老爺賴工錢,吃腳錢」!

  太太正在樓上捉蝨子,所以沒有下來,後來聽得不像樣了,只得蓬著頭下來解勸。

  其時小狗子還未走,……一手拉,一面說道:「申老伯,你不要去理那混賬東西。等他走了以後,老伯要送禮,等我來替你送。就是上衙門,也是我來替你拿衣帽。……」申守堯道:「世兄!你是我們秦大哥的少爺,我怎麼好常常的煩你送禮拿衣帽呢?」小狗子道:「這些事,我都做慣的;況且送禮是你申老伯挑我賺錢,以後十個錢我也只要四個錢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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