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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序(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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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場現形記》的著者自稱「南亭亭長」,人都知道他是李伯元,卻很少人知道他的歷史的。前幾年因蔣竹莊先生(維喬)的介紹,我收到著者的侄子李祖傑先生的一封長信,才知道他的生平大概。 他的真姓名是李寶嘉,字伯元,江蘇上元人,生於清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少年時,他在時文與詩賦上都做過工夫。他中秀才時,考的是第一名。他曾應過幾次鄉試,終不得中舉人。後來在上海辦《指南報》,不久就停了;又辦《遊戲報》,是上海「小報」中最早的一種。他後來把《遊戲報》賣了,另辦《繁華報》。他主辦的《遊戲報》,我不曾見過。我到上海時(一九〇四),還見著《繁華報》。當時上海已有好幾種小報專記妓女的起居,嫖客的消息,戲館的角色等事。《繁華報》在那些小報之中,文筆與風趣都算得第一流。 他是一個多才藝的人。他的詩詞小品散見當時的各小報;他又會刻圖章,有《芋香印譜》行於世。他作長篇小說似乎多在光緒庚子(一九〇〇)拳禍以後。《官場現形記》是他的最長之作,起于光緒辛醜(一九〇一),至癸卯年(一九〇三)成前三編,每編十二回。後二年(一九〇四—一九〇五)又成一編。次年(光緒丙午,一九〇六)他就死了。此書的第五編也許是別人續到第六十回勉強結束的。他死時,《繁華報》上還登著他的一部長篇小說,寫的是上海妓家生活,我不記得書名了;他死後此書聽說歸一位姓歐陽的朋友續下去,後來就不知下落了。他的長篇小說只有一部《文明小史》是做完的,先在商務印書館的《繡像小說》裡分期印出,後來單印發行。 李寶嘉死時只有四十歲,沒有兒子,身後也很蕭條。當時南方戲劇界中享盛名的鬚生孫菊仙,因為對他有知己之感,出錢替他料理喪事。(以上記的,大體根據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頁三二七—三二八。魯迅先生自注,他的記載是根據周桂笙《新庵筆記》三一,及李祖傑致胡適書。我現在客中,李先生原書不在我身邊,故不及參校。《小說史略》初版記李氏死於光緒三十三年三月,年四十,而下注西曆為「一八六七—一九〇六」。一九〇六年為光緒三十二年丙午,我疑此系印時誤排為三十三年。今既不及參校,姑且改為丙午,俟將來用李先生原書訂正。) 《官場現形記》是一部社會史料。它所寫的是中國舊社會裡最重要的一種制度與勢力——官。它所寫的是這種制度最腐敗、最墮落的時期——捐官最盛行的時期。這書有光緒癸卯(一九〇三)茂苑惜秋生的序,痛論官的制度;這篇序大概是李寶嘉自己作的。他說: ……選舉之法興,則登進之途雜。士廢其讀,農廢其耕,工廢其技,商廢其業,皆注意於官之一字。蓋官者,有士農工商之利而無士農工商之勞者也。天下愛之至深者,謀之必善;慕之至切者,求之必工。於是乎有脂韋滑稽者,有夤緣奔競者,而官之流品已極紊亂。 限資之例,始於漢代。……開捐納之先路,導輸助之濫觴。雖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者,直是欺人之談!……乃至行博弈之道,擲為孤注;操販鬻之行,居為奇貨。其情可想,其理可推矣。沿至於今,變本加厲,凶年饑饉,旱幹水溢,皆得援救助之例,邀獎勵之恩。而所謂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窮期,不至充塞宇宙不止!…… 官者,輔天子不足,壓百姓則有餘。……有語其後者,刑罰出之;有誚其旁者,拘系隨之。……於是官之氣愈張,官之焰愈烈。羊狠狼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蠅營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為者,而官為之。下之,聲色貨利則嗜若性命,般樂飲酒則視為故常。觀其外,偭規而錯矩;觀其內,逾閑而蕩檢。種種荒謬,種種乖戾,雖罄紙墨,不能書也。得失重則妒忌之心生。傾軋甚則睚眥之怨起。……或因調換而齟齡,或因委署而齮齕,所謂投骨於地,犬必爭之者,是也。其柔而害物者,且出全力以搏之,設深心以陷之,攻擊過於勇夫,蹈襲逾於強敵。…… 國衰而官強,國貧而官富。孝弟忠信之舊敗於官之身,禮義廉恥之遺壞於官之手。……南亭亭長有東方之諧謔,與淳於之滑稽,又熟知夫官之齷齪卑鄙之要凡,昏聵糊塗之大旨。……因喟然歎日:「……我之於官,既無統屬,亦鮮關係,惟有以含蓄蘊釀存其忠厚,以酣暢淋漓闡其隱微,則庶幾近矣。」窮年累月,殫精竭誠,成書一帙,名日《官場現形記》。立體仿諸稗野,則無鉤章棘句之嫌。紀事出以方言,則無詰屈聱牙之苦。開卷一過,凡神禹所不能鑄之于鼎,溫嶠所不能燭之以犀者,無不畢備。…… 作者雖自己有「以含蓄蘊釀存其忠厚」的評語,但這一層實在沒有做到,他只做到了「酣暢淋漓」的一步。這部書是從頭至尾詛咒官場的書。全書是官的醜史,故沒有一個好官,沒有一個好人。這也是當時的一種自然趨勢。向來人民對於官,都是敢怒而不敢言;恰好到了這個時期,政府的紙老虎是戳穿的了,還加上一種儻來的言論自由,——租界的保障,——所以受了官禍的人,都敢明白地攻擊官的種種荒謬、淫穢、貪贓、昏庸的事蹟。雖然有過分的描寫與溢惡的形容,雖然傳聞有不實不盡之處,然而就大體上論,我們不能不承認這部《官場現形記》裡大部分的材料可以代表當日官場的實在情形。那些有名姓可考的,如華中堂之為榮祿,黑大叔之為李蓮英,都是歷史上的人物,不用說了。那無數無名的小官,從錢典史到黃二麻子,從那做賊的魯總爺到那把女兒獻媚上司的冒得官,也都不能說是完全虛構的人物。故《官場現形記》可算是一部社會史料。 《官場現形記》寫的官是無所不包的,從那最下級的典史到最高的軍機大臣,從土匪出身的到孝廉方正出身的,文的武的,正途的,軍功的,捐班的,頂冒的,——只要是個「官」,都有他的份。 一部大書開卷便是一個訓蒙私塾——製造官的工廠。那個傻小子王老三便是候補的趙溫,趙溫便是候補的王鄉紳。王老三不爭氣,只會躲在趙家廚房裡「伸著油晃晃的兩隻手在那裡啃骨頭」。趙溫爭氣一點,能躺在錢典史的煙榻上捧著本《新科闈墨》用功揣摩。其實那哼八股的新科舉人同那啃骨頭的傻小子有什麼分別?所謂科舉的「正途出身」,至多也不過是文章用漿子糊在桌子上,低著頭死念的結果。功夫深了,運氣來了,瞎貓碰到了死老鼠,啃骨頭的王老三也會飛黃騰達地「中進士做宮」去。 這便是正途出身的官。 錢典史便是捐班出身的官的好代表。他雖然只做得一任典史,卻弄了不少的錢回來,造起新房子來,也可以使王鄉紳睜著大眼睛流涎生羨,稱讚他「這種做官才不算白做」。他的主義只是「千里為官只為財」。他的理想是:「也不想別的好處,只要早些選了出來,到了任,隨你甚麼苦缺,只要有本事,總可以生髮的。」 這都是全書的「楔子」,以下便是「官國活動大寫真」的正文了。 正文的第一幕是在江西。江西的藩台正在那裡大開方便,出賣官缺。替他經手的是他的兄弟三荷包。請看三荷包報的清帳: 玉山的王夢梅是個一萬二;萍鄉的周小辮子,八千;新昌鬍子根,六千;上饒莫桂英,五千五;吉水陸子齡,五千;廬陵黃霑甫,六千四;新畬趙苓州,四千五;新建王爾梅,三千五;南昌蔣大化,三千;鉛山孔慶輅,武陵盧子廷,都是二千。還有些一千八百的,一時也記不清,至少也有二三十注,我筆筆都有賬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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