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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俠五義》序(5)


  讀者不要小看了這一點小小的改動。須知道從「劉皇后匆匆而去」改到「劉妃緩緩的說道,去罷」,這便是六百年文學技術進化的成績。

  這書中寫包公斷案的各段大都是沿襲古來的傳說,稍加上穿插與描寫的功夫。最有名的烏盆鬼一案便是一個明顯的例。我們試拿本書第五回來比較元曲「盆兒鬼」,便可以知道這一段故事大段是沿用元朝以來的傳說,而描寫和敘述的技術都進步多了。在元曲裡,「盆兒鬼」的自述是:

  孩兒叫做楊國用,就是汴梁人,販些南貨做買賣去,賺得五六個銀子。前日回來,不期天色晚了,投到瓦窯村「盆罐趙」家宵宿。他夫妻兩個圖了我財,致了我命,又將我燒灰搗骨,捏成盆兒。

  在《三俠五義》裡,他的自述是

  我姓劉名世昌,在蘇州閶門外八寶鄉居住。家有老母周氏,妻子王氏,還有三歲的孩子乳名百歲。本是緞行生理。只因乘驢回家,行李沉重,那日天晚,在趙大家借宿;不料他夫妻好狠,將我殺害了,謀了資財,將我血肉和泥焚化。

  張撇古只改了一個「別」字,盆罐趙仍姓趙,只是楊國用改成了劉世昌。此外,別的部分也是因襲的多,創造的少。例如張別古告狀之後,叫盆兒不答應,被包公攆出兩次,這都是抄襲元曲的。元曲裡,盆兒兩次不應:一次是鬼「恰才口渴的慌,去尋一鐘兒茶吃」;一次是鬼「害饑,去吃個燒餅兒」;直到張別古不肯告狀了,盆兒才說是「被門神戶尉擋住不放過去」。這種地方未免太輕薄了,不是悲劇裡應有的情節。所以《三俠五義》及後來京戲裡便改為第一次是門神攔阻,第二次是赤身裸體不敢見「星主」。

  元曲《盆兒鬼》很多故意滑稽的話,要博取台下看戲的人的一笑,所以此劇情節雖慘酷,而寫的像一本詼諧的喜劇。石玉崑認定這個故事應該著力描寫張別古的任俠心腸,應該寫的嚴肅鄭重,不可輕薄遊戲,所以他雖沿用元曲的故事,而寫法大不相同。他一開口便說張三為人鯁直,好行俠義,因此人都稱他為別古。「與眾不同謂之別,不合時宜謂之古。」同一故事,見解不同,寫法便不同了。書中寫告狀一段云:

  老頭兒為人心熱。一夜不曾合眼,不等天明,爬起來,挾了烏盆,拄起竹杖,鎖了屋門,竟奔定遠縣而來。出得門時,冷風透體,寒氣逼人,又在天亮之時;若非張三好心之人,誰肯沖寒冒冷,替人鳴冤?

  及至到了定遠縣,天氣過早,尚未開門;只凍〔的〕他哆哆嗦嗦,找了個避風的所在,席地而坐。喘息多時,身上覺得和暖。老頭子又高興起來了,將盆子扣在地下用竹杖敲著盆底兒,唱起《什不閑》來了。剛唱句「八月中秋月照台」,只聽的一聲響,門分兩扇,太爺升堂。……

  這種寫法正是曲園先生所謂「閑中著色,精神百倍」。

  寫包公的部分,雖然沿襲舊說的地方居多,然而作者往往「閑中著色」,添出不少的文學趣味。如烏盆案中的張別古,如陰錯陽差案中的屈申,如先月樓上吃河豚的一段,都是隨筆寫來,自有風趣。

  《三俠五義》本是一部新的《龍圖公案》,但是作者做到了小半部之後,便放開手做去,不肯僅僅做一部《新龍圖公案》了。所以這書後面的大半部完全是創作的,丟開了包公的故事,專力去寫那班俠義。在這創作的部分裡,作者的最成功的作品共有四件:一是白玉堂,二是蔣平,三是智化,四是艾虎。作者雖有意描寫南俠與北俠,但都不很出色。只有那四個人真可算是石玉崑的傑作了。

  白玉堂的為人很多短處。驕傲、狠毒、好勝、輕舉妄動,——這都是很大的毛病。但這正是石玉崑的特別長處。向來小說家描寫英雄,總要說的他像全德的天神一樣,所以讀者不能相信這種人材是真有的。白玉堂的許多短處,倒能教讀者覺得這樣的一個人也許是可能的;因為他有些近情近理的短處,我們卻格外愛惜他的長處。向來小說家最愛教他的英雄福壽全歸;石玉崑卻把白玉堂送到銅網陣裡去被亂刀砍死,被亂箭射的「猶如刺蝟一般,……血漬淋漓,漫說面目,連四肢俱各不分了」。這樣的慘酷的下場便是作者極力描寫白玉堂的短處,同時又是作者有意教人愛惜這個少年英雄,憐念他的短處,想念他的許多好處。

  這書中寫白玉堂,最用力氣的地方是三十二回至三十四回裡他和顏查散的訂交。這裡突然寫一個金生,「頭戴一頂開花儒巾,身上穿一件零碎藍衫,足下穿一雙無根底破皂靴頭兒,滿臉塵土」;直到三十七回裡方才表出他就是白玉堂。這種突兀的文章,是向來舊小說中沒有的,只有同時出世的《兒女英雄傳》寫十三妹的出場用這種筆法。但《三俠五義》寫白玉堂結交顏查散的一節,在詼諧的風趣之中帶著嚴肅的意味,不但寫白玉堂出色,還寫一個可愛的小廝雨墨;有雨墨在裡面活動,讀者便覺得全篇生動新鮮,近情近理。雨墨說的好:

  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若說他是誆嘴吃的,怎的要了那些菜來,他連筷子也不動呢?就是愛喝好酒,也不犯上要一壇來;卻又酒量不很大,一罎子喝不了一零兒,就全剩下了,白便宜了店家。就是愛吃活魚,何不竟要活魚呢?說他有意要冤咱們,卻又素不相識,無仇無恨。饒白吃白喝,還要冤人,更無此理。小人測不出他是甚麼意思來。

  倘使書中不寫這一件結交顏生的事,徑寫白玉堂上京尋展昭,大鬧開封府,那就減色多多了。大鬧東京只可寫白玉堂的短處,而客店訂交一大段卻真能寫出一個從容整暇的任俠少年。這又是曲園先生說的「閑中著色,精神百倍了」。

  蔣平與智化有點相像,都是深沉有謀略的人才。舊小說中常有這一類的人物,如諸葛亮、吳用之流,但都是穿八卦衣,拿鵝毛扇的軍師一類,很少把謀略和武藝合在一個人身上的。石玉崑的長技在於能寫機警的英雄,智略能補救武力的不足,而武力能使智謀得以實現。法國小說家大仲馬著《俠隱記》(Three Musketeers)寫達特安與阿拉密,正是這一類。智化似達特安,蔣平似阿拉密。《俠隱記》寫英雄,往往詼諧可喜;這種詼諧的意味,舊小說家最缺乏。諸葛亮與吳用所以成為可怕的陰謀家,只是因為那副拉長的軍師面孔,毫無詼諧的趣味。《三俠五義》寫蔣平與智化都富有滑稽的風趣;機詐而以詼諧出之,故讀者只覺得他們聰明可喜,而不覺得陰險可怕了。

  本書寫蔣平最好的地方,如一百十四五回偷簪還簪一段,是讀者容易賞識的。九十四回寫他偷聽得翁大、翁二的話,卻偏要去搭那只強盜船;他本意要救李平山,後來反有意捉弄他,破了他的姦情,送了他的性命。這種小地方都可以寫出他的機變與遊戲。書中寫智化,比蔣平格外出色。智化綽號黑妖狐,他的機警過人,卻處處嫵媚可愛。一百十二回寫他與丁兆蕙假扮漁夫偷進軍山水寨,出來之後,丁二爺笑他「妝甚麼,像什麼,真真嘔人」。智化說:

  賢弟不知,凡事到了身臨其境,就得搜索枯腸,費些心思。稍一疏神,馬腳畢露。假如平日原是你為你,我為我。若到今日,你我之外又有王二、李四。他二人原不是你我;既不是你

  我,必須將你之為你,我之為我,俱各撇開,應是他之為他。既是他之為他,他之中決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能夠如此設身處地的做去,斷無不像之理。

  這豈但是智化自己說法?竟可說是一切平話家、小說家、戲劇家的技術論了。寫一個鄉下老太婆的說《史》、《漢》古文,這也是可笑;寫一個叫化子滿口歐化的白話文,這也是可笑。這種毛病都只是因為作者不知道「他之中決不可有你,亦不可有我」。一切有志作文學的人都應該拜智化為師,努力「設身處地的」去學那「他之為他」。

  智化扮乞丐進皇城偷盜珠冠的一長段是這書裡的得意文字。挖禦河的工頭王大帶他去做工,

  到了禦河,大家按檔兒做活。智爺拿了一把鐵鍬,撮的比人多,擲的比人遠,而且又快。旁邊做活的道:「王第二的!」(智化的假名)智爺道:「什麼?」旁邊人道:「你這活計不是這麼做。」智爺道:「怎麼?挖的淺咧?做的慢咧?」旁邊人道:「這還淺!你一鍬,我兩鍬也不能那樣深,你瞧,你挖了多大一片,我才挖了這一點兒。俗語說的,『皇上家的工,慢慢兒的蹭』。你要這們做,還能吃的長麼?」智爺道:「做的慢了,他們給飯吃嗎?」旁邊人道:「都是一樣慢了,他能不給誰吃呢?」智爺道:「既是這樣,俺就慢慢的。」

  ——八十回

  這樣的描寫,並不說智化裝的怎樣像,只描寫一堆作工人的空氣,真可算是上等的技術了。這一段談話裡還含有很深刻的譏諷:「都是一樣慢了,他能不給誰吃呢?」這一句話可抵一部《官場現形記》。然而這句話說得多麼溫和敦厚呵!

  這書中寫一個小孩子艾虎,粗疏中帶著機警,爛漫的天真裡帶著活潑的聰明,也很有趣味。

  《三俠五義》本是一部新的《龍圖公案》,後來才放手做去,撇開了包公,專講各位俠義。我們在上文已說過,包公的部分是因襲的居多,俠義的部分是創作的居多。我們現在再舉出一個區別。包公的部分,因為是因襲的,還有許多「超于自然」的迷信分子;如狐狸報恩,烏盆訴冤,紅衣菩薩現化,木頭人魘魔,古今盆醫瞎子,游仙枕示夢,陰陽鏡治陰錯陽差,等等事都在前二十七回裡。二十八回以後,全無一句超于自然的神話(第三十七回柳小姐還魂,只是說死而復蘇,與屈申、白氏的還魂不同)。在傳說裡,大鬧東京的五鼠本是五個鼠怪,玉貓也本是一隻神貓。石玉崑「翻舊出新」,把一篇志怪之書變成了一部寫俠義行為的傳奇,而近百回的大文章裡竟沒有一點神話的蹤跡,這真可算是完全的「人話化」,這也是很值得表彰的一點了。

  十四,三,十五,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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