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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遊記》考證(5)


  五

  現在我可以繼續敘述宋以後取經故事的演化史了。

  金代的院本裡有《唐三藏》之目,但不傳於後。元代的雜劇裡有吳昌齡做的《唐三藏西天取經》,亦名《西遊記》。此書見於《也是園書目》,雲四卷;曹寅的《楝亭書目》(京師圖書館抄本)作六卷。這六卷的《西遊記》當乾隆末年《納書楹曲譜》編纂時還存在,現在不知尚有傳本否。《納書楹曲譜》中選有下列各種關於《西遊記》的戲曲:

  《唐三藏》一出:《回回》。(續集二)

  《西遊記》六出:《撇子》、《認子》、《胖姑》、《伏虎》、《女還》、《借扇》。(續集二)

  又《西遊記》四出:《餞行》、《定心》、《揭缽》、《女國》。(補遺)

  《俗西遊記》一出:《思春》。

  我們看這些有曲無白的詞曲,實在不容易想像當日的原本是什麼樣子了。《唐三藏》一出,當是元人的作品。但我們在這一出裡,只看見一個西夏國的回回皈依頂禮,不能推想全書的內容。只有末段臨行時的曲詞說:

  俺只見黑洞洞征雲起,更那堪昏慘慘霧了天日!願恁個大唐師父取經回,再沒有外道邪魔可也近得你!

  從末句裡可以推想全書中定有「外道邪魔」的神話分子了。

  吳昌齡的六本《西遊記》不知是《納書楹》裡選的這部《唐三藏》,還是那部《西遊記》。我個人推想,《唐三藏》是元初的作品,而吳昌齡的《西遊記》卻是元末的作品,大概即是《納書楹》裡選有十出的那部《西遊記》。我的理由有幾層:

  (1)這部《西遊記》曲的內容很和《西遊記》小說相接近。焦循《劇說》卷四說:

  元人吳昌齡《西遊》詞與俗所傳《西遊記》小說小異。

  小異就是無大異。今看《西遊記》曲中,「撇子」一折寫殷夫人把兒子拋入江中,「認子」一折寫玄奘到江州衙內認母,「餞行」一折寫玄奘出發,「定心」一折寫緊箍咒收伏心猿,「伏虎」、「女還」二折寫行者收妖救劉大姐,「女國」一折寫女國王要嫁玄奘,「借扇」一折寫火焰山借扇:都是和《西遊記》小說很接近的。「揭缽」一折雖是演義所無,但周豫才先生說「火焰山、紅孩兒當即由此化生」,是很不錯的。十折之中,只有「胖姑」一折沒有根據。但我們很可假定這十折都是焦循說的那部「與《西遊記》小說小異」的吳昌齡《西遊記》了。

  (2)吳昌齡的《西遊記》曲,頗有文學的榮譽。《虎口餘生》(《鐵冠圖》)的作者曹寅曾說:

  吾作曲多效昌齡,比於臨川之學董解元也。

  ——見焦循《劇說》四

  我們看《納書楹》所引十折,確然都很有文學的價值。最妙的是「胖姑」一折,全折曲詞雖是從元人睢景臣的《漢高祖還鄉》(看《讀書雜誌》第四期末欄)脫化出來的,但命意措詞都可算是青勝於藍。此折大概是借一個鄉下胖姑娘的口氣描寫唐三藏在一個國裡受參拜頂禮臨行時的熱鬧狀況,中說:

  (一網兒麻)不是俺胖姑兒心精細,則見那官人們簇擁著一個大擂槌。那擂槌上天生有眼共眉。我則道,匏子頭,葫蘆蒂:這個人兒也忒煞蹺蹊!恰便似不敢道的東西,枉被那旁人笑恥。

  ……

  (新水令)則見那官人們腰屈共頭低,吃得個醉醺醺腦門著地;咿咿嗚,吹竹管,撲冬冬,打著牛皮,見幾個回回,笑他一會,鬧一會兒。

  ……

  (川撥掉)好教我便笑微微,一個漢,木雕成兩個腿;見幾個武職他舞著面旌旗,忽刺刺口裡不知他說個甚的,妝著一個鬼:——人多我也看不仔細。

  ……

  這種好文字,怪不得曹楝亭那樣佩服了。這也是我認這部曲為吳昌齡的原作的一個重要理由。

  如果我的猜想不錯,如果《納書楹》裡保存的《西遊記》殘本真是吳昌齡的作品,那麼,我們可以說,元代已有一個很豐富的《西遊記》故事了。但這個故事在戲曲裡雖然已發達,有六本之多,為元劇中最長的戲(《西廂記》只有五本)。然而這個故事還不曾有相當的散文的寫定,還不曾成為《西遊記》小說。當時若有散文《西遊記》,大概也不過是在《取經詩話》與今本《西遊記》之間的一種平凡的「話本」。

  錢曾《也是園書目》記元、明無名氏的戲曲中,有《二郎神鎖齊天大聖》一本,這也是猴行者故事的一部分。大概此類的故事,當日還不曾有大規模的定本,故編戲的人可以運用想像力,敷演民間傳說,造為種種戲曲。那六本的《西遊記》,已可算是一度大結集了。最後的大結集還須等待一百多年後的另一位姓吳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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