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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2)


  二 脂硯齋與曹雪芹

  脂本第一回于「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一詩之後,說:

  至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仍用《石頭記》。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

  「出則既明」以下與有正書局印的戚抄本相同。但戚本無此上的十五字。甲戌為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那時曹雪芹還不曾死。

  據此,《石頭記》在乾隆十九年已有「抄閱再評」的本子了。

  可見雪芹作此書在乾隆十八九年之前。也許其時已成的部分止有這二十八回。但無論如何,我們不能不把《紅樓夢》的著作時代移前。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年表》(《〈紅樓夢〉辨》八)把作書時代列在乾隆十九年至二八年(一七五四—一七六三),這是應當改正的了。

  脂本于「滿紙荒唐言」一詩的上方有朱評云: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餘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埂峰再問石兄,余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甲午八月淚筆(乾隆三九,一七七四)。

  壬午為乾隆二十七年,除夕當西曆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二日(據陳垣《中西回史日曆》檢查)。

  我從前根據敦誠《四松堂集》「挽曹雪芹」一首詩下注的「甲申」二字,考定雪芹死于乾隆甲申(一七六四),與此本所記,相差一年餘。雪芹死於壬午除夕,次日即是癸未,次年才是甲申。敦誠挽詩作於一年以後,故編在甲申年,怪不得詩中有「絮酒生芻上舊埛」的話了。現在應依脂本,定雪芹死於壬午除夕。再依敦誠挽詩「四十年華付杳冥」的話,假定他死時年四十五,他生時大概在康熙五十六年(一七一七)。我的《考證》與平伯的年表也都要改正了。

  這個發現使我們更容易瞭解《紅樓夢》的故事。雪芹的父親曹頫卸織造任在雍正六年(一七二八),那時雪芹已十二歲,是見過曹家盛時的了。

  脂本第一回敘《石頭記》的來歷云:

  空空道人……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

  此上有眉評云:

  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書,乃是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餘睹新懷舊,故仍因之。

  據此,《風月寶鑒》乃是雪芹作《紅樓夢》的初稿,有其弟棠村作序。此處不說曹棠村而用「東魯孔梅溪」之名,不過是故意作狡獪。梅溪似是棠村的別號,此有二層根據:第一,雪芹號芹溪,脂本屢稱芹溪,與梅溪正同行列;第二,第十三回「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二句上,脂本有一條眉評云:「不必看完,見此二句,即欲墮淚。梅溪」。顧頡剛先生疑此即是所謂「東魯孔梅溪」。我以為此即是雪芹之弟棠村。

  又上引一段中,脂本比別本多出「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九個字。吳玉峰與孔梅溪同是故設疑陣的假名。

  我們看這幾條可以知道脂硯齋同曹雪芹的關係了。脂硯齋是同雪芹很親近的,同雪芹弟兄都很相熟。我並且疑心他是雪芹同族的親屬。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托夢于鳳姐一段,上有眉評云:

  「樹倒猢猻散」之語,全猶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傷哉!寧不慟殺!

  又可卿提出祖塋置田產附設家塾一段上有眉評云:

  語語見道,字字傷心。讀此一段,幾不知此身為何物矣。松齋。

  又此回之末鳳姐尋思甯國府中五大弊,上有眉批云:

  舊族後輩受此五病者頗多。餘家更甚。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今(令?)餘想慟血淚盈□(此處疑脫一字)。

  又第八回賈母送秦鐘一個金魁星,有朱評云:

  作者今尚記金魁星之事乎?撫今思昔,腸斷心摧。

  看此諸條,可見評者脂硯齋是曹雪芹很親的族人,第十三回所記甯國府的事即是他家的事,他大概是雪芹的嫡堂弟兄或從堂弟兄,——也許是曹顒或曹頫的兒子。松齋似是他的表字,脂硯齋是他的別號。

  這幾條之中,第十三回之一條說:

  曲指三十五年矣,

  又一條說:

  三十年前事,見書於三十年後。

  脂本抄於甲戌(一七五四),其「重評」有年月可考者,有第一回(抄本頁十)之「丁亥春」(一七六七),有上文已引之「甲午八月」(一七七四)。自甲戌至甲午,凡二十年。折中假定乾隆二十九年(一七六四)為上引幾條評的年代,則上推三十五年為雍正七年(一七二九),曹雪芹約十三歲,其時曹頫剛卸任織造(一七二八),曹家已衰敗了,但還不曾完全倒落。

  此等處皆可助證《紅樓夢》為記述曹家事實之書,可以摧破不少的懷疑。我從前在《〈紅樓夢〉考證》裡曾指出兩個可注意之點:

  第一,十六回鳳姐談「南巡接駕」一大段,我認為即是康熙南巡,曹寅四次接駕的故事。我說:

  曹家四次接駕乃是很不常見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覺的——或是有意的——把他家這樁最闊的大典說了出來。

  ——《考證》頁四十一

  脂本第十六回前有總評,其一條云:

  借省親事寫南巡,出脫心中多少憶昔感今!

  這一條便證實了我的假設。我又曾說趙嬤嬤說的賈家接駕一次,甄家接駕四次,都是指曹家的事。脂本於本回「現在江南的甄家……接駕四次」一句之傍,有朱評云:

  甄家正是大關鍵,大節目。勿作泛泛口頭語看。

  這又是證實我的假設了。

  第二,我用《八旗氏族通譜》的曹家世系來比較第二回冷子興說的賈家世次,我當時指出賈政是次子,先不襲職,又是員外郎,與曹頫一一相合,故我認賈政即是曹頫(《考證》四十三—四十四)。這個假設在當時很受朋友批評。但脂本第二回「皇上……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一段之傍有朱評云:

  嫡真實事,非妄擁也。

  這真是出於我自己意料之外的好證據了!

  故《紅樓夢》是寫曹家的事,這一點現在得了許多新證據,更是顛撲不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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