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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考證(8)


  此外,上海有正書局石印的一部八十回本的《紅樓夢》,前面有一篇德清戚蓼生的序,我們可叫它做「戚本」。有正書局的老闆在這部書的封面上題著「國初鈔本《紅樓夢》」,又在首頁題著「原本《紅樓夢》」。那「國初鈔本」四個字自然是大錯的。那「原本」兩字也不妥當。這本已有總評,有夾評,有韻文的評贊,又往往有「題」詩,有時又將評語抄入正文(如第二回),可見已是很晚的抄本,決不是「原本」了。但自程氏兩種百二十回本出版以後,八十回本已不可多見。戚本大概是乾隆時無數輾轉傳抄本之中幸而保存的一種,可以用來參校程本,故自有他的相當價值,正不必假託「國初鈔本」。

  《紅樓夢》最初只有八十回,直至乾隆五十六年以後始有百二十回的《紅樓夢》。這是無可疑的。程本有程偉元的序,序中說:

  《石頭記》是此書原名,……好事者每傳抄一部置廟市中,昂其值得數十金,可謂不脛而走者矣。然原本目錄一百二十卷,今所藏只八十卷,殊非全本。即間有稱全部者,及檢閱仍只八十卷,讀者頗以為憾。不佞以是書既有百二十卷之目,豈無全璧?愛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前後起伏尚屬接榫。(榫音筍,削木入竅名榫,又名榫頭。)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複為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小泉程偉元識。

  我自己的程乙本還有高鶚的一篇序,中說:

  予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然無全璧,無定本。……今年春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僕數年株積寸累之苦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欣然拜諾,正以波斯奴見寶為幸,遂襄其役。工既竣,並識端末,以告閱者。時乾隆辛亥(一七九一)冬至後五日鐵領高鶚敘,並書。

  此序所謂「工既竣」,即是程序說的「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的整理工夫,並非指刻板的工程。我這部程乙本還有七條「引言」,比兩序更重要,今節抄幾條於下:

  (一)是書前八十回藏書抄錄傳閱,幾三十年矣。今得四十回,合成完璧。緣友人借抄爭睹者甚夥,抄錄固難,刊板亦需時日,姑集活字印刷。因急欲公諸同好,故初印時不及細校,間有紕繆。今複聚集各原本,詳加校閱,改訂無訛。惟閱者諒之。

  (一)書中前八十回抄本各家互異。今廣集核勘,准情酌理,補遺訂訛。其間或有增損數字處,意在便於披閱,非敢爭勝前人也。

  (一)是書沿傳既久,坊間繕本及諸家所藏秘稿,繁簡歧出,前後錯見。即如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燕石莫辨。茲惟擇其情理較協者,取為定本。

  (一)書中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厘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引言之末,有「壬子花朝後一日,小泉、蘭墅又識」一行。蘭墅即高鶚。我們看上文引的兩序與引言,有應該注意的幾點:

  (1)高序說「聞《紅樓夢》膾炙人口者,幾廿餘年」。引言說「前八十回,藏書家抄錄傳閱,幾三十年」。從乾隆壬子上數三十年,為乾隆二十七年壬午(一七六二)。今知乾隆三十年間此書已流行,可證我上文推測曹雪芹死於乾隆三十年左右之說大概無大差錯。

  (2)前八十回,各本互有異同。例如引言第三條說「六十七回此有彼無,題同文異」。我們試用戚本六十七回與程本及市上各本的六十七回互校,果有許多同異之處,程本所改的似勝於戚本。大概程本當日確曾經過一番「廣集各本核勘,准情酌理,補遺訂訛」的工夫,故程本一出即成為定本,其餘各抄本多被淘汰了。

  (3)程偉元的序裡說,《紅樓夢》當日雖只有八十回,但原本卻有一百二十卷的目錄,這話可惜無從考證(戚本目錄並無後四十回)。我從前想當時各抄本中大概有些是有後四十回目錄的,但我現在對於這一層很有點懷疑了(說詳下)。

  (4)八十回以後的四十回,據高、程兩人的話,是程偉元歷年雜湊起來的,——先得二十餘卷,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又經高鶚費了幾個月整理修輯的工夫,方才有這部百二十回的《紅樓夢》。他們自己說這四十回「更無他本可考」;但他們又說:「至其原文,未敢臆改。」

  (5)《紅樓夢》直到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始有一百二十回的全本出世。

  (6)這個百二十回的全本最初用活字版排印,是為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的程本。這本又有兩種小不同的印本:①初印本(即程甲本),「不及細校,間有紕繆」。此本我近來見過,果然有許多紕繆矛盾的地方。②校正印本,即我上文說的程乙本。

  (7)程偉元的一百二十回本的《紅樓夢》,即是這一百三十年來的一切印本《紅樓夢》的老祖宗。後來的翻本,多經過南方人的批註,書中京話的特別俗語往往稍有改換;但沒有一種翻本(除了戚本)不是從程本出來的。

  這是我們現有的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的歷史。這段歷史裡有一個大可研究的問題,就是「後四十回的著者究竟是誰」?俞樾的《小浮梅閒話》裡考證《紅樓夢》的一條說:

  《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云:「豔情人自說《紅樓》。」注云:「《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

  俞氏這一段話極重要。他不但證明了程排本作序的高鶚是實有其人,還使我們知道《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補的。船山即是張船山,名問陶,是乾隆、嘉慶時代的一個大詩人。他於乾隆五十三年戊甲(一七八八)中順天鄉試舉人;五十五年庚戌(一七九〇)成進士,選庶吉士。他稱高鶚為同年,他們不是庚戌同年,便是戊申同年。但高鶚若是庚戌的新進士,次年辛亥他作《紅樓夢序》不會有「閑且憊矣」的話;故我推測他們是戊申鄉試的同年。後來我又在《郎潛紀聞二筆》卷一裡發見一條關於高鶚的事實:

  嘉慶辛酉京師大水,科場改九月,詩題「百川赴巨海」,……闈中罕得解。前十本將進呈,韓城王文端公以通場無知出處為憾。房考高侍讀鶚搜遺卷,得定遠陳黼卷,亟呈薦,遂得南元。

  辛酉(一八 〇一)為嘉慶六年。據此,我們可知高鶚後來曾中進士,為侍讀,且曾做嘉慶六年順天鄉試的同考官。我想高鶚既中進士,就有法子考查他的籍貫和中進士的年份了。果然我的朋友顧頡剛先生替我在《進士題名錄》上查出高鶚是鑲黃旗漢軍人,乾隆六十年乙卯(一七九五)科的進士,殿試第三甲第一名。這一件引起我注意《題名錄》一類的工具,我就發憤搜求這一類的書。果然我又在清代禦史《題名錄》裡,嘉慶十四年(一八〇九)下,尋得一條:

  高鶚,鑲黃旗漢軍人,乾隆乙卯進士,由內閣侍讀考選江南道禦史,刑科給事中。

  又《八旗文經》二十三有高鶚的《操縵堂詩稿跋》一篇,末署乾隆四十七年壬寅(一七八二)小陽月。我們可以總合上文所得關於高鶚的材料,作一個簡單的《高鶚年譜》如下:

  乾隆四七(一七八二),高鶚作《操縵堂詩稿跋》。

  乾隆五三(一七八八),中舉人。

  乾隆五六—五七(一七九一—一七九二),補作《紅樓夢》後四十回,並作序例。《紅樓夢》百廿回全本排印成。

  乾隆六〇(一七九五),中進士,殿試三甲一名。

  嘉慶六(一八 〇一),高鶚以內閣侍讀為順天鄉試的同考官,闈中與張問陶相遇,張作詩送他,有「豔情人自說《紅樓》」之句;又有詩注,使後世知《紅樓夢》八十回以後是他補的。

  嘉慶一四(一八 〇九),考選江南道禦史,刑科給事中。——自乾隆四七至此,凡二十七年。大概他此時已近六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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