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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考證(7)


  這不是賈寶玉的歷史嗎?此外,我們還可以指出三個要點。第一,曹雪芹家自從曹璽、曹寅以來,積成一個很富麗的文學美術的環境。他家的藏書在當時要算一個大藏書家,他家刻的書至今推為精刻的善本。富貴的家庭並不難得;但富貴的環境與文學美術的環境合在一家,在當日的漢人中是沒有的,就在當日的八旗世家中,也很不容易尋找了。第二,曹寅是刻《居常飲撰錄》的人,《居常飲撰錄》所收的書,如《糖霜譜》、《制脯鮮法》、《粉面品》之類,都是專講究飲食糖餅的做法的。曹寅家做的雪花餅,見於朱彝尊的《曝書亭集》(頁二十一—二十二),有「粉量雲母細,摻和雪糕勻」的稱譽。我們讀《紅樓夢》的人,看賈母對於吃食的講究,看賈家上下對於吃食的講究,便知道《居常飲饌錄》的遺風未泯,雪花餅的名不虛傳!第三,關於曹家衰落的情形,我們雖沒有什麼材料,但我們知道曹寅的親家李煦在康熙六十一年已因虧空被革職查追了。雍正《朱批諭旨》第四十八冊有雍正元年蘇州織造胡鳳翬奏摺內稱:

  今查得李煦任內虧空各年餘剩銀兩,現奉旨交督臣查弼納查追外,尚有六十一年辦六十年分應存剩銀六萬三百五十五兩零,並無存庫,亦系李煦虧空。……所有歷年動用銀兩數目,另開細折,並呈御覽。……

  又第十三冊有兩淮巡鹽禦史謝賜履奏摺內稱:

  竊照兩淮應解織造銀兩,歷年遵奉已久。茲于雍正元年三月十六日,奉戶部諮行,將江蘇織造銀兩停其支給;兩淮應解銀兩,匯行解部。……前任鹽臣魏廷珍於康熙六十一年內未奉部文停止之先,兩次解過蘇州織造銀五萬兩。……再本年六月內奉有停止江甯織造之文。查前鹽臣魏廷珍經解過江甯織造銀四萬兩,臣任內……解過江甯織造銀四萬五千一百二十兩。……臣清將解過蘇州織造銀兩在於審理李煦虧空案內並追,將解過江甯織造銀兩行令曹頫解還戶部。……

  李煦做了三十一年的蘇州織造,又兼了八年的兩淮鹽政,到頭來竟因虧空被查追。胡鳳翬折內只舉出康熙六十一年的虧空,已有六萬兩之多;加上謝賜履折內舉出應退還兩淮的十萬兩:這一年的虧空就是十六萬兩了!他歷年虧空的總數之多,可以想見。這時候,曹頫(曹雪芹之父)雖然還未曾得罪,但謝賜履折內已提及兩事:一是停止兩淮應解織造銀兩,一是要曹頫賠出本年已解的八萬一千餘兩。這個江甯織造就不好做了。我們看了李煦的先例,就可以推想曹頫的下場也必是因虧空而查追,因查追而抄沒家產。關於這一層,我們還有一個很好的證據。袁枚在《隨園詩話》裡說《紅樓夢》裡的大觀園即是他的隨園。我們考隨園的歷史,可以信此話不是假的。袁枚的《隨園記》(《小倉山房文集》十二)說隨園本名隋園,主人為康熙時織造隋公。此隋公即是隋赫德即是接曹頫的任的人(袁枚誤記為康熙時,實為雍正六年)。袁枚作記在乾隆十四年己巳(一七四九),去曹頫卸織造任時甚近,他應該知道這園的歷史。我們從此可以推想曹頫當雍正六年去職時,必是因虧空被追賠,故這個園子就到了他的繼任人的手裡。從此以後,曹家在江南的家產都完了,故不能不搬回北京居住。這大概是曹雪芹所以流落在北京的原因。我們看了李煦、曹頫兩家敗落的大概情形,再回頭來看《紅樓夢》裡寫的賈家的經濟困難情形,便更容易明白了。如第七十二回鳳姐夜間夢見人來找他,說娘娘要一百匹錦,鳳姐不肯給,他就來奪。來旺家的笑道:「這是奶奶日間操心常應候宮裡的事。」一語未了,人回夏太監打發一個小內監來說話。賈璉聽了,忙皺眉道:「又是什麼話!一年他們也夠搬了。」鳳姐道:「你藏起來等我見他。」好容易鳳姐弄了二百兩銀子把小內監打發開去,賈璉出來,笑道:「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鳳姐笑道:「剛說著,就來了一股子。」賈璉道:「昨兒周太監來,張口就是一千兩。我略慢應了些,他不自在。將來得罪人之處不少,這會子再發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又如第五十三回寫黑山村莊頭烏進孝來賈府納年例,賈珍與他談的一段話也很可注意:

  賈珍皺眉道:「我算定你至少也有五千銀子來。這夠做什麼的!……真真是叫別過年了!」

  烏進孝道:「爺的地方還算好呢。我兄弟離我那裡只有一百多裡,竟又大差了。他現管著那府(榮國府)八處莊地,比爺這邊多著幾倍,今年也是這些東西,不過二三千兩銀子,也是有饑荒打呢。」

  賈珍道:「如何呢?我這邊到可已,沒什麼外項大事,不過是一年的費用。……比不得那府裡(榮國府)這幾年添了許多

  化錢的事,一定不可免是要化的,卻又不添銀子產業。這一二年裡賠了許多。不和你們要,找誰去?」

  烏進孝笑道:「那府裡如今雖添了事,有去有來。娘娘和萬歲爺豈不賞嗎?」

  賈珍聽了,笑問賈蓉等道:「你們聽聽,他說的可笑不可笑?」

  賈蓉等忙笑道:「你們山坳海沿子上的人,那裡知道這道理?娘娘難道把皇上的庫給我們不成?……就是賞,也不過一百兩銀子,才值一千多兩銀子,夠什麼?這二年,那一年不賠出幾千兩銀子來?頭一年省親,連蓋花園子,你算算那一注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二年,再省一回親,只怕精窮了!

  賈蓉又說又笑,向賈珍道:「果真那府裡窮了。前兒我聽見二嬸娘(鳳姐)和鴛鴦悄悄商議,要偷老太太的東西去當銀子呢。」

  借當的事又見於第七十二回:

  鴛鴦一面說,一面起身要走。賈璉忙也立起身來說道:「好姐姐,略坐一坐兒,兄弟還有一事相求。」說著,便罵小丫頭:「怎麼不泡好茶來!快拿乾淨蓋碗,把昨日進上的新茶泡一碗來!」說著,向鴛鴦道:「這兩日因老太太千秋,所有的幾千兩都使完了。幾處房租地租統在九月才得。這會子竟接不上。明兒又要送南安府裡的禮,又要預備娘娘的重陽節;還有幾家紅白大禮,至少還要二三千兩銀子用,一時難去支借。俗語說的好,求人不如求己。說不得,姐姐擔個不是,暫且把老太太查不著的金銀傢伙,偷著運出一箱子來,暫押千數兩銀子,支騰過去。」

  因為《紅樓夢》是曹雪芹「將真事隱去」的自敘,故他不怕瑣碎,再三再四地描寫他家由富貴變成貧窮的情形。我們看曹寅一生的歷史,決不像一個貪官污吏;他家所以後來衰敗,他的兒子所以虧空破產,大概都是由於他一家都愛揮霍,愛擺闊架子;講究吃喝,講究場面;收藏精本的書,刻行精本的書;交結文人名士,交結貴族大官,招待皇帝,至於四次五次;他們又不會理財,又不肯節省;講究揮霍慣了,收縮不回來:以致于虧空,以致於破產抄家。《紅樓夢》只是老老實實地描寫這一個「坐吃山空」、「樹倒猢猻散」的自然趨勢。因為如此,所以《紅樓夢》是一部自然主義的傑作。那班猜謎的紅學大家不曉得《紅樓夢》的真價值正在這平淡無奇的自然主義的上面,所以他們偏要絞盡心血去猜那想入非非的笨謎,所以他們偏要用盡心思去替《紅樓夢》加上一層極不自然的解釋。

  總結上文關於「著者」的材料,凡得六條結論:

  (1)《紅樓夢》的著者是曹雪芹。

  (2)曹雪芹是漢軍正白旗人,曹寅的孫子,曹頫的兒子,生於極富貴之家,身經極繁華綺麗的生活,又帶有文學與美術的遺傳與環境。他會做詩,也能畫,與一班八旗名士往來。但他的生活非常貧苦,他因為不得志,故流為一種縱酒放浪的生活。

  (3)曹寅死於康熙五十一年。曹雪芹大概即生於此時,或稍後。

  (4)曹家極盛時,曾辦過四次以上的接駕的闊差;但後來家漸衰敗,大概因虧空得罪被抄沒。

  (5)《紅樓夢》一書是曹雪芹破產傾家之後,在貧困之中做的。做書的年代大概當乾隆初年到乾隆三十年左右,書未完而曹雪芹就死了。

  (6)《紅樓夢》是一部隱去真事的自敘:裡面的甄、賈兩寶玉,即是曹雪芹自己的化身;甄、賈兩府即是當日曹家的影子(故賈府在「長安」都中,而甄府始終在江南)。

  現在我們可以研究《紅樓夢》的「本子」問題。現今市上通行的《紅樓夢》雖有無數版本,然細細考較去,除了有正書局一本外,都是從一種底本出來的。這種底本是乾隆末年間程偉元的百二十回全本,我們叫它做「程本」。這個程本有兩種本子:一種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一七九二)的第一次活字排本,可叫做「程甲本」。一種也是乾隆五十七年壬子程家排本,是用「程甲本」來校改修正的,這個本子可叫做「程乙本」。「程甲本」我的朋友馬幼漁教授藏有一部,「程乙本」我自己藏有一部。乙本遠勝於甲本,但我仔細審察,不能不承認「程甲本」為外間各種《紅樓夢》的底本。各本的錯誤矛盾,都是根據于「程甲本」的。這是《紅樓夢》版本史上一件最不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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