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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考證(6)


  敦誠兄弟與曹雪芹往來,從他們贈答的詩看起來,大概都在他們兄弟中年以前,不像在中年以後。況且《紅樓夢》當乾隆五十六七年時已在社會上流通了二十餘年了(說詳下)。以此看來,我們可以斷定曹雪芹死於乾隆三十年左右(約一七六五)。至於他的年紀,更不容易考定了。但敦誠兄弟的詩的口氣,很不像是對一位老前輩的口氣。我們可以猜想雪芹的年紀至多不過比他們大十來歲,大約生於康熙末葉(約一七一五—一七二〇);當他死時,約五十歲左右。

  以上是關於著者曹雪芹的個人和他的家世的材料。我們看了這些材料,大概可以明白《紅樓夢》這部書是曹雪芹的自敘傳了。這個見解,本來並沒有什麼新奇,本來是很自然的。不過因為《紅樓夢》被一百多年來的紅學大家越說越微妙了,故我們現在對於這個極平常的見解反覺得他有證明的必要了。我且舉幾條重要的證據如下:

  我們總該記得《紅樓夢》開端時,明明的說著:

  作者自雲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自己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當此日,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絝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

  這話說的何等明白!《紅樓夢》明明是一部「將真事隱去」的自敘的書。若作者是曹雪芹,那麼,曹雪芹即是《紅樓夢》開端時那個深自懺悔的「我」!即是書裡的甄賈(真假)兩個寶玉的底本!懂得這個道理,便知書中的賈府與甄府都只是曹雪芹家的影子。

  第二,第一回裡那石頭說道:

  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假借漢唐的名色;莫如我這石頭所記,不借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到新鮮別致。

  又說:

  更可厭者,「之乎者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竟不如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觀其事蹟原委,亦可消愁破悶。

  他這樣明白清楚的說「這書是我自己的事體情理」,「是我這半世親見親聞的」;而我們偏要硬派這書是說順治帝的,是說納蘭成德的!這豈不是作繭自縛嗎?

  第三,《紅樓夢》第十六回有談論南巡接駕的一大段,原文如下:

  鳳姐道:「……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偏的沒趕上。」

  趙嬤嬤(賈璉的乳母)道:「噯喲,那可是千載難逢的!

  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船,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花的像淌海水是的。說起來——」

  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裡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專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

  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現在江南的甄家,——噯喲,好勢派,——獨他們家接駕四次。要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糞土;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罪過可惜』 四個字,竟顧不得了。」

  鳳姐道:「我常聽見我們太爺說,也是這樣的。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麼就這樣富貴呢?」

  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用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此處說的甄家與賈家都是曹家。曹家幾代在江南做官,故《紅樓夢》裡的賈家雖在「長安」,而甄家始終在江南。上文曾考出康熙帝南巡六次,曹寅當了四次接駕的差,皇帝就住在他的衙門裡。《紅樓夢》差不多全不提起歷史上的事實,但此處卻鄭重地說起「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大概是因為曹家四次接駕乃是很不常見的盛事,故曹雪芹不知不覺的——或是有意的——把他家這樁最闊的大典說了出來。這也是敦敏送他的詩裡說的「秦淮舊夢憶繁華」了。但我們卻在這裡得著一條很重要的證據。因為一家接駕四五次,不是人人可以隨便有的機會。大官如督撫,不能久任一處,便不能有這樣好的機會。只有曹寅做了二十年江甯織造,恰巧當了四次接駕的差。這不是很可靠的證據嗎?

  第四,《紅樓夢》第二回敘榮國府的世次如下:

  自榮國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是金陵世家史侯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名賈赦,次名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了官,為人平靜中和,也不管理家務。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為人端方正直;祖父鍾愛,原要他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幾子,立刻引見;遂又額外賜了這政老爺一個主事之職,令其入部學習;如今已升了員外郎。

  我們可用曹家的世系來比較:

  曹錫遠,正白旗包衣人。世居瀋陽地方,來歸年月無考。其子曹振彥,原任浙江鹽法道。

  孫:曹爾正,原任工部尚書;曹璽,原任佐領。

  曾孫:曹寅,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曹宜,原任護軍參領兼佐領;曹荃,原任司庫。

  元孫:曹顒,原任郎中;曹頫;原任員外郎;曹頎,原任二等侍衛,兼佐領;曹天祐,原任州同。

  ——《八旗氏族通譜》卷七十四

  這個世系頗不分明。我們可試作一個假定的世系表如下:

  曹寅的《楝亭詩鈔別集》中有「辛卯三月聞珍兒殤,書此忍慟,兼示四侄寄東軒諸友」詩三首,其二云:「世出難居長,多才在四三。承家賴猶子,努力作奇男。」四侄即頎,那排行第三的當是那小名珍兒的了。如此看來,顒與頫當是行一與行二。曹寅死後,曹顒襲織造之職。到康熙五十四年,曹顒或是死了,或是因事撤換了,故次子曹頫接下去做。織造是內務府的一個差使,故不算做官,故《氏族通譜》上只稱曹寅為通政使,稱曹頫為員外郎。但《紅樓夢》裡的賈政,也是次子,也是先不襲爵,也是員外郎。這三層都與曹頫相合。故我們可以認賈政即是曹頫;因此,賈寶玉即是曹雪芹,即是曹頫之子,這一層更容易明白了。

  第五,最重要的證據自然還是曹雪芹自己的歷史和他家的歷史。《紅樓夢》雖沒有做完(說詳下),但我們看了前八十回,也就可以斷定:①賈家必致衰敗;②寶玉必致淪落。《紅樓夢》開端便說,「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又說,「一技無成,半生潦倒」;又說,「當此蓬牖茅椽,繩床瓦灶」。這是明說此書的著者——即是書中的主人翁——當著書時,已在那窮愁不幸的境地。況且第十三回寫秦可卿死時在夢中對鳳姐說的話,句句明說賈家將來必到「樹倒猢猻散」的地步。所以我們即使不信後四十回(說詳下)抄家和寶玉出家的話,也可以推想賈家的衰敗和寶玉的流落了。我們再回看上文引的敦誠兄弟送曹雪芹的詩,可以列舉雪芹一生的歷史如下:

  (1)他是做過繁華舊夢的人;
  (2)他有美術和文學的天才,能做詩,能繪畫;
  (3)他晚年的境況非常貧窮潦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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