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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考證(5)


  敦誠字敬亭,別號松堂,英王之裔。他的軼事也散見《雪橋詩話》初、二集中。他有《四松堂集》詩二卷,文二卷,《鷦鷯軒筆麈》一卷。他的哥哥名敦敏,字子明,有《懋齋詩鈔》。我從此便到處訪求這兩個人的集子,不料到如今還不曾尋到手。我今年夏間到上海,寫信去問楊鐘羲先生,他回信說,曾有《四松堂集》,但辛亥亂後遺失了。我雖然很失望,但楊先生既然根據《四松堂集》說曹雪芹是曹寅之孫,這話自然萬無可疑。因為敦誠兄弟都是雪芹的好朋友,他們的證見自然是可信的。

  我雖然未見敦誠兄弟的全集,但《八旗人詩鈔》(《熙朝雅頌集》)裡有他們兄弟的詩一卷。這一卷裡有關於曹雪芹的詩四首,我因為這種材料頗不易得,故把這四首全抄於下:

  贈曹雪芹

  敦敏

  碧水青山曲徑遐,薛蘿門巷足煙霞。
  尋詩人去留僧壁,賣畫錢來付酒家。
  燕市狂歌悲遇合,秦淮殘夢憶繁華。
  新愁舊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

  訪曹雪芹不值

  敦敏

  野浦凍雲深,柴扉晚煙薄。
  山村不見人,夕陽寒欲落。

  佩刀質酒歌

  敦誠

  秋曉遇雪芹於槐園,風雨淋涔,朝寒襲袂。時主人未出,雪芹酒渴如狂,余因解
  刀沽酒而飲之。雪芹歡甚,作長歌以謝餘。餘亦作此答之。

  我聞賀鑒湖,不惜金龜擲酒壚。
  又聞阮遙集,直卸金貂作鯨吸。
  嗟餘本非二子狂,腰間更無黃金璫。
  秋氣釀寒風雨惡,滿園榆柳飛蒼黃。
  主人未出童子睡,斝幹甕澀何可當!
  相逢況是淳於輩,一石差可溫枯腸。
  身外長物亦何有?鸞刀昨夜磨秋霜。
  且酤滿眼作軟飽,……令此肝肺生角芒。
  曹子大笑稱「快哉」!擊石作歌聲琅琅。
  知君詩膽昔如鐵,堪與刀穎交寒光。
  我有古劍尚在匣,一條秋水蒼波涼。
  君才抑塞倘欲拔,不妨斫地歌王郎。

  寄懷曹雪芹

  敦誠

  少陵昔贈曹將軍,曾曰魏武之子孫。
  嗟君或亦將軍後,於今環堵蓬蒿屯。
  揚州舊夢久已絕,且著臨鄧犢鼻禈。
  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披籬樊。
  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
  接䍠倒著容君傲,高談雄辨虱手捫。
  感時思君不相見,薊門落日松亭尊。
  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
  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

  我們看這四首詩,可想見他們弟兄與曹雪芹的交情是很深的。他們的證見真是史學家說的「同時人的證見」,有了這種證據,我們不能不認袁枚為誤記了。

  這四首詩中,有許多可注意的句子。

  第一,如「秦淮殘夢憶繁華」,如「於今環堵蓬蒿屯,揚州舊夢久已絕,且著臨鄧犢鼻褌」,如「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都可以證明曹雪芹當時已很貧窮,窮得很不像樣了,故敦誠有「殘杯冷炙有德色」的勸誡。

  第二,如「尋詩人去留僧壁,賣畫錢來付酒家」,如「知君詩膽昔如鐵」,如「愛君詩筆有奇氣,直追昌谷披籬樊」,都可以使我們知道曹雪芹是一個會作詩又會繪畫的人。最可惜的是曹雪芹的詩現在只剩得「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兩句了。但單看這兩句,也就可以想見曹雪芹的詩大概是很聰明的,很深刻的。敦誠弟兄比他作李賀,大概很有點相像。

  第三,我們又可以看出曹雪芹在那貧窮潦倒的境遇裡,很覺得牢騷抑鬱,故不免縱酒狂歌,自尋排遣。上文引的「雪芹酒渴如狂」,如「相逢況是淳於輩,一石差可溫枯腸」,如「新愁舊恨知多少,都付酕醄醉眼斜」,如「鹿車荷鍤葬劉伶」,都可以為證。

  我們既知道曹雪芹的家世和他自身的境遇了,我們應該研究他的年代。這一層頗有點困難,因為材料太少了。敦誠有挽雪芹的詩,可見雪芹死在敦誠之前。敦誠的年代也不可詳考。但《八旗文經》裡有幾篇他的文字,有年月可考:如《拙鵲亭記》作于辛醜初冬,如《松亭再征記》作於戊寅正月,如《祭周立厓》文中說:「先生與先公始交時在戊寅己卯間;是時先生……每過靜補堂,……誠嘗侍幾杖側。……追庚寅先公即世,先生哭之過時而哀。……誠追述平生,……回念靜補堂幾杖之側,已二十餘年矣。」今作一表,如下,

  乾隆二三,戊寅(一七五八)。
  乾隆二四,己卯(一七五九)。
  乾隆三五,庚寅(一七七〇)。
  乾隆四六,辛醜(一七八一)。自戊寅至此,凡二十三年。

  清宗室永忠(臞仙)為敦誠作葛巾居的詩,也在乾隆辛醜。敦誠之父死于庚寅,他自己的死期大約在二十年之後,約當乾隆五十餘年。紀的為他的詩集作序,雖無年月可考,但紀昀死于嘉慶十年(一八〇五),而序中的語意都可見敦誠死已甚久了。故我們可以猜定敦誠大約生於雍正初年(約一七二五),死于乾隆五十餘年(約一七八五—一七九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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