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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後考(4)


  這種見解明明是對於明初殺害功臣有感而發的。因為這是一種真的感慨,故那種幼稚的原本《水滸傳》裡也曾有這樣哀豔的文章。

  大概《水滸》的末段是依據原百回本的舊本的,改動的地方很少。郭刻本的篇末有詩云:

  由來義氣包天地,只在人心方寸間。
  罡煞廟前秋日淨,英魂常伴月光寒。

  又詩云:

  梁山寒日淡無輝,忠義堂深晝漏遲。
  孤塚有人薦蘋藻,六陵無淚濕冠衣。……

  但《征四寇》本,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都沒有這兩首詩,都另有兩首詩,大概是原本有的。其一首云:

  莫把行藏怨老天,韓彭當日亦堪憐。
  一心報國摧鋒日,百戰擒遼破臘年。
  煞曜罡星今已矣,佞臣賊子尚依然!
  早知鴆毒埋黃壤,學取煙波泛釣船。

  這裡我圈出的五句,很可表現當日做書的人的感慨。最可注意的是這幾種本子通篇沒有批評,篇末卻有兩條評語:

  評:公明一腔忠義,宋家以鴆飲報之。昔人雲,「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千古名言!

  又評:閱此須閱《南華·齊物》等篇,始澆胸中塊壘。

  第一條評明是點出「學取煙波泛釣船」的意思。《水滸》末段寫燕青辭主而去,李俊遠走海外,都只是這個意思。燕青一段很有可研究之點,我先引百十五回本(百二十四回本與《征四寇》本皆同)這一段:

  燕青來見盧俊義曰:「小人蒙主人恩德,今日成名,就請主人回去,尋個僻靜去處,以終天年。未知如何?」盧俊義曰:「我今日功成名顯,正當衣錦還鄉封妻蔭子之時,卻尋個沒結果!」燕青笑曰:「小人此去,正有結果。恐主人此去無結果。豈不聞韓信立十大功勞,只落得未央宮前斬首?」盧俊義不聽,燕青又曰:「今日不聽,恐悔之晚矣。……」拜了四拜,收拾一擔金銀,竟不知投何處去。

  燕青還有留別宋江的一封書,書中附詩一首:

  情願自將官誥納,不求富貴不求榮。
  身邊自有君王赧,淡飯黃齏過此生。

  那封書和那首詩都被郭本改了,改的詩是:

  雁序分飛自可驚,還納官誥不求榮。
  身邊自有君王赧,灑脫風塵過此生。

  這樣一改,雖然更「文」了,但結句遠不如原文。那封信也是如此。大概原本雖然幼稚,有時頗有他的樸素的好處。我們拿百十五回本,《征四寇》本,百二十回本的末段和郭本的末段比較之後,就不能不認那三種本子為原文而郭本的末段為改本了。

  以上所說,大概可以使我們知道原百回本與新百回本的內容了,又可以知道明朝末年那許多百十回以上的《水滸》本子所以發生的原故了。但我假設的那個明朝中葉的七十回本究竟有沒有,這個問題卻不曾多得那些新材料的幫助。我們雖已能證實「郭本《水滸傳》的前七十一回與金聖歎本大體相同」,但我們還不能確定,(1)嘉靖朝的郭武定本以前,是否真有一個七十一回本,(2)郭本的前七十一回是否真用一種七十回本修改原百回本的。

  我疑心這個本子雖然未必像金聖歎本那樣高明,但原百回本與郭本之間,很像曾有一個七十回本。

  我的疑心,除了去年我說的理由之外,還有三個新的根據:

  (1)明人胡應麟(萬曆四年舉人)的《莊岳委談》卷下有一段云:楊用修(一四八八—一五五九)《詞品》云:「《甕天脞語》載宋江潛至李師師家,題一詞於壁云:

  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幸如何銷得?

  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閒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

  小詞盛于宋,而劇賊亦工如此。」案此即《水滸》詞,楊謂《甕天》,或有別據。第以江嘗入洛,則太憒憒也。楊慎在《明史》裡有「書無所不覽」之稱,又有「明世記誦之博,著作之富,推慎為第一」的榮譽。他引的這詞,見於郭本《水滸傳》的第七十二回。我們看他在《詞品》裡引《甕天脞語》,好像他並不知道此詞見於《水滸》。難道他不曾見著《水滸》嗎?他是正德六年的狀元,嘉靖三年謫戍到雲南,以後他就沒有離開雲南、四川兩省。郭本《水滸傳》是嘉靖時刻的,刻時楊慎已謫戍了,故楊慎未見郭本是無疑的。我疑心楊慎那時見的《水滸》是一種沒有後三十回的七十回本,故此詞不在內。他的時代與我去年猜的「弘治、正德之間」,也很相符。這是我的一個根據。

  (2)我還可以舉一個內證。七十回本的第四回寫魯智深大鬧五臺山之後,智真長老送他上東京大相國寺去,臨別時,智真長老說:

  我夜來看了,贈汝四句偈言,你可終身受用……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遷,遇江而止。

  第三句,《忠義水滸傳》作「遇州而興」,百十五回本與百二十四回本作「遇水而興」。餘三句各本皆同。這四句「終身受用」的偈言在那七十回本裡自然不發生問題,因為魯智深自從二龍山並上梁山見宋江之後,遂沒有什麼可記的事了。但郭本以後,魯智深還有擒方臘的大功,這四句偈言遂不能「終身受用」了。所以後來五臺山參禪一回又添出「逢夏而擒,遇臘而執,聽潮而圓,見信而寂」四句,也是「終身受用」的!我因此疑心「遇林而起……遇江而止」四句是七十回本獨有的,故不提到招安以後的事。後來嘉靖時郭本採用七十回本,也不曾刪去。不然,這「終身受用」的偈言何以不提到七十一回

  以後的終身大事呢?我們看清初人做的《虎囊彈傳奇》中《醉打山門》一出寫智真長老的偈言便不用前四句而用後四句,可見從前也有人覺得前四句不夠做魯智深的終身偈語的。這也是我疑心嘉靖以前有一種七十回本的一個根據。

  (3)但是最大的根據仍舊是前七十回與後三十回的內容。前七十回的見解與技術都遠勝於後三十回。田虎、王慶兩部分的幼稚,我們可不必談了。就單論《忠義水滸傳》的後三十回罷。這三十回之中,我在上文已說過,只有末段最好,此外只有燕青月夜遇道君一段也還可讀,其餘的部分實在都平常得很。那特別加入的征遼一部分,既無歷史的根據,又無出色的寫法,實在沒有什麼價值。那因襲的方臘一部分更平凡了。這兩部分還比不上前七十回中第四十六回以下的庸劣部分,更不消說那鬧江州以前的精彩部分了。很可注意的是李逵喬坐衙、雙獻頭,燕青射雁等等自元曲遺傳下來的幾樁故事,都是七插八湊地硬拉進去的零碎小節,都是很幼稚的作品。更可注意的是柴進簪花入禁院時看見皇帝親筆寫的四大寇姓名:宋江、田虎、王慶、方臘。前七十回裡從無一字提起田虎、王慶、方臘三人的事,此時忽然出現。這一層最可以使我們推想前七十一回是一種單獨結構的本子,與那特別注重招安以後宋江等立功受讒害的原百回本完全是兩種獨立的作品。因此,我疑心嘉靖以前曾有這個七十回本,這個本子是把原百回本前面的大半部完全拆毀了重做的,有一部分——王進的事——是取材于後半部王慶的事的。這部七十回本的《水滸傳》在當時已能有代替那幼稚的原百回本的勢力,故那有「燈花婆婆」一類的致語的原本很早就被打倒了。看百二十回本發凡,我們可以知道那有致語的古本早已「不可複見」。但嘉靖以前也許還有別種本子採用七十回的改本而保存原本後半部的,略如百十回本與百十五回本的樣子。至嘉靖時,方才有那加遼國而刪田虎、王慶的百回本出現。這個新百回本的前七十一回是全用這七十回本的,因為這七十回本改造得太好了,故後來的一切本子都不能不用他。又因原本的後半部還被保存著,而且後半部也有一點精彩動人的地方,故這新百回本又把原本後半的一部分收入,刪去王、田,加入遼國,湊成一百回。但我們要注意:遼國一段,至多不過八回(百十五回本只有六回),王、田二寇的兩段卻有二十回。何以減掉二十回,加入八回,郭本仍舊有一百回呢?這豈不明明指出那前七十一回是用原本的前五十幾回來放大了重新做過的嗎?因為原本的五十幾回被這個無名的「施耐庵」拉長成七十一回了,郭刻本要守那百回的舊回數,故不能不刪去田、王二寇,但刪二十回又不是百回了,故不能不加入遼國的十八回。依我們的觀察,前七十回的文章與後三十回的文章既不像一個人做的,我們就不能不假定那前七十一回原是嘉靖以前的一種單獨作品,後來被郭刻本收入——或用他來改原本的前五十幾回,這是我所以假定這個七十回本的最大理由。

  我們現在可以修正我去年做的《水滸》淵源表(五四)如下:

  中國章回小說考證

  以上是我的《水滸傳後考》。這十個月以來發現的新材料居然證實了我的幾個大膽的假設,這自然是我歡喜的。但我更歡喜的,是我假定的那些結論之中有幾個誤點,現在有了新材料的幫助,居然都得著有價值的糾正。此外自然還不免有別的誤點,我很希望國中與國外愛讀《水滸》的人,都肯隨時指出我的錯誤,隨時搜集關於《水滸》的新材料,幫助這個《水滸》問題的解決。我最感謝我的朋友青木正兒先生,他把我搜求《水滸》材料的事看作他自己的事一樣,他對於《水滸》的熱心,真使我十分感激。如果中國愛讀《水滸》的人都能像青木先生那樣熱心,這個《水滸》問題不日就可以解決了。

  青木先生又借給我第一卷第五期《藝文》雜誌(明治四十三年四月),內有日本京都帝國大學狩野直喜先生的《〈水滸傳〉與支那戲曲》一篇。狩野先生用的材料——從《宣和遺事》到元明的戲曲——差不多完全與我用的材料相同。他的結論是:「或者在大《水滸傳》之前,恐怕還有許多小《水滸傳》,漸漸積聚起來,後來成為像現在這種《水滸傳》。……我們根據這種理由,一定要把現在的《水滸傳》出現的時代移後。」這個結論也和我的《〈水滸傳〉考證》的結論相同。這種不約而同的印證使我非常高興。因為這種印證可以使我們格外覺悟:如果我們能打破遺傳的成見,能放棄主觀的我見,能處處尊重物觀的證據,我們一定可以得到相同的結論。

  我為了這部《水滸傳》,做了四五萬字的考證,我知道一定有人笑我太不愛惜精神與時間了。但我自己覺得,我在《水滸傳》上面花費了這點精力與日力是很值得的。我曾說過:

  做學問的人當看自己性之所近,揀選所要做的學問;揀定之後,當存一個「為真理而求真理」的態度。……學問是平等的。發明一個字的古義,與發現一顆恒星,都是一大功績。

  ——《新潮》二卷一號,頁五六

  我這幾篇小說考證裡的結論,也許都是錯的,但我自信我這一點研究的態度是決不會錯的。

  十,六,一一,作於北京鐘鼓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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