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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考證(9)


  我這兩種感想是從文學的技術上著想的。至於見解和理想一方面,我本不願多說話,因為我主張讀者自己虛心去看《水滸傳》,不必先懷著一些主觀的成見。但我有一個根本觀念,要想借《水滸傳》作一個具體的例來說明,並想貢獻給愛讀《水滸傳》的諸君,做我這篇長序的結論。

  我承認金聖歎確是懂得《水滸》的第一大段,他評前十一回,都無大錯。他在第一回批道:

  為此書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設言一百八人,而又遠托之于水涯。……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于伯夷、太公居海避紂之志矣。

  這個見解是不錯的。但他在「讀法」裡又說:

  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等心胸。如《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水滸傳》卻不然。施耐庵本無一肚皮宿怨要發揮出來,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故其是非皆不謬于聖人。

  這是很誤人的見解。一面說他「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一面又說他「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不免伸紙弄筆」,這不是絕大的矛盾嗎?一面說「不止于居海避紂之志」——老實說就是反抗政府!——一面又說「其是非皆不謬于聖人」,這又不是絕大的矛盾嗎?《水滸傳》決不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閑」的人做得出來的書。「飽暖無事,又值心閑」的人只能做詩鐘,做八股,做死文章,——決不肯來做《水滸傳》。聖歎最愛談「作史筆法」,他卻不幸沒有歷史的眼光,他不知道《水滸》的故事乃是四百年來老百姓與文人發揮一肚皮宿怨的地方。宋、元人借這故事發揮他們的宿怨,故把一座強盜山寨變成替天行道的機關。明初人借他發揮宿怨,故寫宋江等平四寇立大功之後反被政府陷害謀死。明朝中葉的人——所謂施耐庵——借他發揮他的一肚皮宿怨,故削去招安以後的事,做成一部純粹反抗政府的書。

  這部七十回的《水滸傳》處處「褒」強盜,處處「貶」官府。這是看《水滸》的人,人人都能得著的感想。聖歎何以獨不能得著這個普遍的感想呢?這又是歷史上的關係了。聖歎生在流賊遍天下的時代,眼見張獻忠、李自成一班強盜流毒全國,故他覺得強盜是不能提倡的,是應該「口誅筆伐」的。聖歎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故能賞識《水滸傳》。但文學家金聖歎究竟被《春秋》筆法家金聖歎誤了。他賞識《水滸傳》的文學,但他誤解了《水滸傳》的用意。他不知道七十回本刪去招安以後事正是格外反抗政府,他看錯了,以為七十回本既不贊成招安,便是深惡宋江等一班人。所以他處處深求《水滸傳》的「皮裡陽秋」,處處把施耐庵恭維宋江之處都解作痛駡宋江。這是他的根本大錯。

  換句話說,金聖歎對於《水滸》的見解與做《蕩寇志》的俞仲華對於《水滸》的見解是很相同的。俞仲華生當嘉慶、道光的時代,洪秀全雖未起來,盜賊已遍地皆是,故他認定「既是忠義便不做強盜,既做強盜必不算忠義」的宗旨,做成他的《結水滸傳》,——即《蕩寇志》——要使「天下後世深明盜賊忠義之辨,絲毫不容假借!」(看《蕩寇志》諸序。俞仲華死于道光己酉。明年洪秀全起事。)俞仲華的父兄都經過匪亂,故他有「孰知羅貫中之害至於此極耶」的話。他極佩服聖歎,尊為「聖歎先生」,其實這都是因為遭際有相同處的緣故。

  聖歎自序在崇禎十四年,正當流賊最猖獗的時候,故他的評本努力要證明《水滸傳》「把宋江深惡痛絕,使人見之真有狗彘不食之恨」。但《水滸傳》寫的一班強盜確是可愛可敬,聖歎決不能使我們相信《水滸傳》深惡痛絕魯智深、武松、林沖一班人,故聖歎只能說「《水滸傳》獨惡宋江,亦是殲厥渠魁之意,其餘便饒恕了」。好一個強辯的金聖歎!豈但「饒恕」,簡直是崇拜!

  聖歎又親見明末的流賊偽降官兵,後複叛去,遂不可收拾。所以他對於《宋史》侯蒙請赦宋江使討方臘的事,大不滿意,故極力駁他,說他「一語有八失」。所以他又極力表彰那沒有招安以後事的七十回本。其實這都是時代的影響。雁宕山樵當明亡之後,流賊已不成問題,當時的問題乃是國亡的原因和亡國遺民的慘痛等等問題,故雁宕山樵的《水滸後傳》極力寫宋南渡前後那班奸臣誤國的罪狀;寫燕青冒險到金兵營裡把青子黃柑獻給道君皇帝;寫王鐵杖刺殺王黼、楊戩、梁師成三個奸臣;寫燕青、李應等把高俅、蔡京、童貫等邀到營裡,大開宴會,數說他們誤國的罪惡,然後把他們殺了;寫金兵擄掠平民,勒索贖金;寫無恥奸民,裝做金兵模樣,幫助仇敵來敲吸同胞的脂髓。這更可見時代的影響了。

  這種種不同的時代發生種種不同的文學見解,也發生種種不同的文學作物——這便是我要貢獻給大家的一個根本的文學觀念。《水滸傳》上下七八百年的歷史便是這個觀念的具體的例證。不懂得南宋的時代,便不懂得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何以發生。不懂得宋、元之際的時代,便不懂得水滸故事何以發達變化。不懂得元朝一代發生的那麼多的水滸故事,便不懂得明初何以產生《水滸傳》。不懂得元明之際的文學史,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滸傳》何以那樣幼稚。不讀《明史》的功臣傳,便不懂得明初的《水滸傳》何以於固有的招安的事之外又加上宋江等有功被讒遭害和李俊、燕青見機遠遁等事。不讀《明史》的《文苑傳》,不懂得明朝中葉的文學進化的程度,便不懂得七十回本的《水滸傳》的價值。不懂得明末流賊的大亂,便不懂得金聖歎的《水滸》見解何以那樣迂腐。不懂得明末清初的歷史,便不懂得雁宕山樵的《水滸後傳》。不懂得嘉靖、道光間的遍地匪亂,便不懂得俞仲華的《蕩寇志》。——這叫做歷史進化的文學觀念。

  九,七,二七,晨二時脫稿

  參考書舉要

  《宣和遺事》(商務印書館本)
  《癸辛雜識續集》周密(在《稗海》中)
  《元曲選》臧晉叔(商務影印本)
  《錄鬼簿》鐘繼先
  《雜劇十段錦》(董康影印本)
  《七修類稿》郎瑛
  《李氏焚書》李贄
  《茶香室叢抄》、《續抄》、《三抄》俞樾
  《小浮梅檻閒話》俞樾
  《征四寇》
  《水滸後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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